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一个身形挺拔、高高瘦瘦的少年站在少林寺山腰别院后的树林里。他动作迅捷地伸展出右臂,在空中优雅地划了一个圆。忽然间清风浮动,卷起地上片片黄叶,发出飒飒的声响。只见圆圈中突然出现三根手指,重重地击在树干上。少年灵巧地收回手臂,轰的一声,一棵大树直直倒了下去。
“桦儿,你的武功又精进了。”如善看少年收了招,从树后缓步走出来。少年回过头,一看是如善来了,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他的双眼明亮澄澈,眼底仿佛一湖深邃的湖水。他身着一件白布衫衣,干净洁白,仿佛桦树的树干。一头圆滚滚的黑发,像一棵可爱的洋葱。
这个少年就是薛桦,自傲雪山庄之难,他被如善带上少林寺已经十二年。
“师父!”薛桦快步向如善跑来。一到如善身前,立刻单膝下跪,说道:“师父在上,徒儿向师父请安。”
“哈哈哈,快快起来。”如善高兴地摸了摸薛桦的洋葱头。
“能在如此短短十二年之内便将少林三大绝学,三界如因指、澄静指和一缘指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薛桦脸颊微红,急忙摆手说道:“都是师父教导有方,徒儿才会有今天的进步。”
如善拍了拍薛桦的肩膀,说道:“桦儿,为师本次来是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
“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完成,只是不知道师父要徒儿去做的是何事?”
如善眉头一紧,对薛桦说道:“十二年前,我的师父真悟方丈创立了一门内功心法,叫做《婆罗心经》。但是他因为操劳过度,以致身染重疾。我和几位师兄弟遍请中原神医前来医治,但是所有神医都束手无策。我想起之前偶然间听说过东海有个神医,名字唤作谷百草。他医术精湛,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前往东海。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了他。”
薛桦把头一歪,问道:“师父,你说的谷百草可是我刚来少林之时,见到的那位带着小女孩的神医。”薛桦清楚地记得十二年前他和谷猫猫在别院前的花丛中玩耍。那情形仿佛就在昨日,韶华易逝,展眼间竟然已过了十二年,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是的,桦儿。”如善继续说道:“当年谷百草到了少林之后,我和几位师兄弟便带着他来给师父瞧病。他望闻问切一丝不苟,在屋中给师父诊治了很久。出来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告诉我们师父的病他也无能为力,他的药只能让师父重新开口说话,但是却无法根除疾患。
“我和几个师兄弟都大为失望,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将他送下山去。谁知当晚师父暂居的别院闯进来一个黑衣人,竟然将守夜的如清师弟一掌打死,还震伤了师父的一条臂膀,抢走了给师父的《婆罗心经》。第二天一早师父便圆寂了。”
薛桦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知道如善师父的武功超卓,整个武林中都鲜有人能够比肩。想必真悟师祖和如清师叔的武功也必然极高,怎会有人可以打死打伤他们,还抢走了绝世武功的秘籍。
“师父,那这些年少林可曾捉住凶手?”
如善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道:“《婆罗心经》是先师耗尽毕生心血,参禅悟佛而创的内功心法。世上仅有的一本孤本,便是放在他面前的那本。本来上面没有书写书名,我们以为一般人见了那本秘笈也只会以为是一本普通的佛经,不会妄动邪念。谁想那黑衣人竟然直奔经书而来。就算如此,能够近距离接触师父的也只有来看病的那些神医。
我试探了他们所有人的武功,他们要么武功低微,要么根本毫无内功,如何打得过师父和师弟?思前想后也得不出头绪。这些年,我和两位师兄暗中探访了所有当年来过少林的神医,调查了他们的身世和境遇,确定他们绝不会是那晚的黑衣人。但是有一个人,这些年我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便是东海神医谷百草。”
“师父可是叫我去打探此人的消息?”
“不错,东海离少林相去甚远,我又执掌达摩院,很难脱开身,所以为师想你去一趟东海,暗中探查一番。如果谷百草果真练得绝世神功,那便可证明当年之事是他所为。”
“是,师父,弟子定不负师命,一定查明当年杀害师祖和师叔的真凶。”薛桦眉头微蹙,一脸认真地向如善说道。、
如善脸上露出疲惫而又欣慰的微笑,他抚着薛桦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道:“桦儿,你此次下山,切记低调行事,不要惹是生非,也不要去白虹山庄寻仇。你现在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一定要速去速回。”
薛桦眼神坚定地向师父点了点头。两人回到山腰别院,用过了午膳,薛桦收拾了包裹。向如善告别后,疾步奔下少室山,向东直行而去。
薛桦年方十九,意气风发,这是十二年来他第一次下山。一路上他领略着沿途美丽的景色,脚步轻快地向前赶路,没出几日,便到了东京汴梁城下。
薛桦大步流星地走在城中的大街上,汴梁街头繁华而热闹,路上行人的欢笑声,小贩的吆喝声,马蹄的嗒嗒声,混合成一股美妙的音乐,与令人目眩的街市美景一起冲击着薛桦年轻的心灵。
薛桦在街市上走着,他看到一家卖花灯的小摊,想起当年父亲带着自己和姐姐来汴京时,给他们姐弟两个一人买了一个花灯。姐姐的是走马灯,自己的是八宝灯。
这小摊上的花灯和当年父亲买给他们姐弟两个的一模一样,只是父亲和姐姐两人已不在了十二年。花灯依然是那个花灯,桃花依旧是那个桃花,只是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想到这,薛桦内心一阵酸楚。他放下了花灯,又快步走了起来。没过多久,薛桦便出了汴京,来到了小孤山下。
薛桦走在上山的小路上,脚步越发显得沉重了。这条路本来通向他温暖的家,那里有他威严的父亲,有疼爱他的姐姐,还有五个宠爱他的师兄。那个家充满欢笑,充满温馨,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开心地躺在姐姐的怀里,吃着姐姐从京城带回来的糖果。或者在院子中荡着秋千,听师兄们讲江湖上好玩的事情。
但是现在,他们都已躺在冰冷的地下,被他们深爱着的泥土掩埋,再也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欢笑,没有了故事。他们就静静地,冰冷地躺在那里,整整十二年。
这条回家的路,他走得太辛苦。可是他又不能停下。痛苦像恶魔一样,撩拨着他的神经,刺激着他的心灵。他强忍着泪水,一步步走到了山庄门口。山庄破旧的大门紧闭着,这十二年,他是多么梦想着打开它啊,他又是多么恐惧打开它啊。
薛桦双手颤抖着打开了大门,迈步走进了院子,练武场空空荡荡。当年秦玉楼挥舞利刃,刺穿父亲和姐姐的情景瞬间又浮上了脑海。薛桦急忙扭过脸来,他不愿,也不忍再看,径直向大杨树旁的肉球坟走去。
薛桦泪眼婆娑地趴在坟上哭了一场又一场,他从包裹中拿出三碗素饭,摆在坟前,磕了整整五百五十四个响头。薛桦坐在坟前,诉说着这十二年来自己的遭遇,自己的苦辣酸甜,喜怒哀乐。他时而欢笑,时而痛哭,仿佛他一个世纪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仿佛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在他的面前,正微笑地倾听着。他越说越激动,激烈的感情在他的年轻的胸中不断激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薛桦说得累了,用手托着下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黑影,一瞬间溜了过去。薛桦立刻惊醒了过来。一个翻身,躲在了墙边。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隐约中听见大厅中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翻找些什么。
薛桦顺着墙根小心翼翼疾走而行。到了房檐下,一个纵跃,跳在了空中,轻飘飘地落在了房顶。
薛桦揭开了一个瓦片,借着朦胧的月光向里观瞧。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黑影在快速地移动,似乎在翻箱倒柜。薛桦不禁愕然,心想山庄已十年无人居住,此时还能剩下些什么?定睛再一看时,黑影已没了踪迹。
薛桦急忙四下寻找,只见黑衣人倏地一下窜进了另一个屋子里,薛桦立刻紧跟黑衣人,跳到了另一个屋顶。就这样,黑衣人翻遍了傲雪山庄所有的屋子,薛桦也跟着跳过了所有的屋顶。黑衣人一无所获,站在院子里左顾右盼。
突然,黑衣人回头一看,“嗖”一声,一柄飞镖向薛桦飞来。飞镖又慢又飘,有气无力地扑向薛桦面门。薛桦哼了一声,心想这人武功也太烂了。而且我趴在房顶上,跟踪他这么久,他都没有发现,一看就是一个武功稀松平常的探子。待我捉住他,好好拷问一番。
想到这里,薛桦灵巧地向侧方一闪,躲过了飞来的飞镖。纵身向下一跃,落地时脚尖一点,像利箭一样裹挟着风声直奔黑衣人而来。
他一瞬间便到了黑衣人面前。薛桦刚伸出手去捉黑衣人,黑衣人回过神来,急忙转身。拔开双脚,衔枚疾走,逃遁而去。
薛桦扑了个空,见黑衣人逃走,立刻大步流星向黑衣人追去。如善虽然教过薛桦一些轻功,但终究只是些粗浅轻功。眼看着黑衣人就在眼前,但就是无法追上。
薛桦心急如焚,心想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如果放过以后恐再无法再遇。此人游走穿梭于各个房屋,宛如进出自家宅院一般熟悉熟练,看来和山庄有着莫大的关系,必须将他捉到。于是薛桦绷紧神经,加快脚步,紧紧地跟住黑衣人。
黑衣人越跑越快,不断地向后射来飞镖,薛桦都一一轻身闪过。两人沿着山路,越跑越深,越跑越高。
小孤山孤耸于平原之上,高峰直插云端。薛桦跟在黑衣人身后狂奔,不知不觉已跑到了山顶。山顶四周云雾缭绕,银银的弯月像一把滴血的镰刀,射出冰冷而凄美的月光。一枝绿叶从云朵中伸展出来,树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悬在山顶悬崖的上面,像一把巨大的伞。
薛桦跑到悬崖边,急忙停住脚步,慌张地四下张望。山顶除了一个石碑,空空荡荡,毫无遮掩,但就是不见了黑衣人的身影。
忽然,一股冷风掠过薛桦的后颈,薛桦急忙转身回头,但为时已晚。黑衣人已经到了薛桦的眼前,一掌劈出,如千斤大锤砸在薛桦的胸口。薛桦径直飞了出去,撞到了石碑上,轰地一声,石碑断为两截。薛桦觉得胸口骨骼尽碎,粉碎的骨渣互相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薛桦强忍疼痛,支撑着站起身。
黑衣人哼了一声,说道:“心口受了我一掌碎月掌,还能站起来,你也算是个汉子。说吧,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我那么久,还拼命地追我,到底你和傲雪山庄有什么关系?”
薛桦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自己趴在房顶偷看他翻箱倒柜,他早已察觉。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把山庄每个房屋都翻找了一遍,说明他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在自己的注视下仍然旁若无人地四处搜寻。这不仅是一种轻视,更是一种侮辱。
此人武功极高,却故意摆出一副武功稀烂的样子,分明是引自己上钩。只怪自己经验尚浅,竟然毫无察觉。
薛桦捂住心口,对黑衣人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傲雪山庄翻箱倒柜?你到底要找什么?你和当年杀我全庄的人有什么关系?”
黑衣人听了哈哈大笑:“你一个将死之人,哪来的那么多问题?等我捉到你,慢慢地折磨你,到时候看你说还是不说。”
说罢跃在空中,似一只猎鹰在夜空中展翅,凶猛地向薛桦扑来。黑衣人右手伸出两根弯曲的手指,如雄鹰的利爪,直奔薛桦双目。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一招正是摘星指。
明亮的月光照在薛桦清澈的眸子上,薛桦凝住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人。眼看黑衣人到了薛桦跟前,薛桦却闭上了眼睛,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澄以明心,静以养性,避重就轻,以静制动。薛桦在心里推演黑衣人招式路数,轻轻地扬起右手,伸出一指,向黑衣人膝盖点去。
薛桦动作轻盈似飞雪流光,姿态婉转如涓涓溪水。黑衣人这招掠雪摘星,迅疾凶狠,唯一的缺点就是腾身空中之时暴露的膝盖。眼看薛桦就要点到黑衣人膝盖,黑衣人急忙向侧方一翻,落在薛桦侧方。
黑衣人横眉怒视,高高地将手掌举在空中,如托宝塔一般,一招宝塔镇月,自薛桦头顶向下直劈下来。
薛桦沉下双腿,气沉丹田,将全身力气聚集于左手拇指,向上一顶,直直将黑衣人的碎月掌接住。
一缘指是师父如善教给薛桦的武功,聚集全身精气于指尖,是一门至刚的指法。谁知掌指相交,只听一声闷响,薛桦顿觉得左手拇指尽碎,痛得他天旋地转。
慌忙之中薛桦旋转右手,想使出三界如因指将黑衣人击退。谁知黑衣人像早已看破他要使出这招一样,提前劈出一掌,重重击在薛桦右肩,将薛桦击出几步之外。
薛桦重重地倒在地上,全身剧痛无比。还未等薛桦反应过来,他的衣领已被黑衣人抓起。黑衣人将薛桦提在空中,恶狠狠地说道:
“澄静指、一缘指、三界如因指,如善那老不死地竟肯将他看家的本领教给你,看来你就是当年被他保护起来的小崽子。可惜那老不死的没教给你内功,不然也不会如此轻易败在我碎月掌、摘星指的手中。
“你既然是薛正和铁梨花的种,那你一定知道雪魔令的下落。说出雪魔令的下落,我可以考虑放你一命,不然我就将你抛下这万丈深渊。”
说着黑衣人站到了悬崖边,将薛桦举在空中,薛桦脚下便是万丈悬崖。薛桦的领口被黑衣人死死攥住,勒得快要喘不过气,他满脸通红,从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
“母亲,你说我母亲怎么了?”
“哈哈,你那个俏娘在十七年前,就是在这里,被我一掌碎月掌打落下去。你快说出雪魔令的下落,不然我就扔你下去陪她。”
薛桦觉得好像沉入水底了很久一般,意识逐渐恍惚起来,只是心中依然不断地想起眼前的人认识自己的母亲。薛桦气若游丝,口中喃喃地说道:“母亲,母亲。”
黑衣人气得哇哇直叫,不耐烦地将薛桦投掷于地,火急火燎地搜遍了薛桦的全身,又翻找了薛桦的包裹。但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黑衣人回到薛桦身旁,一把抓起薛桦,对着他的脸嘶吼道:
“铁梨花那个小娘们难道就没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你身上吗?为什么我找遍了傲雪山庄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到?难道雪魔令真的随着她一起跌落山谷了?”
薛桦心口、左指、右肩已被碎月掌震碎。他又被黑衣人勒了半天,此刻早已气息奄奄,意识不清。黑衣人气得满脸通红,将薛桦扔在地上,一把抓起薛桦的头发,将他硬生生拖到了悬崖边上。
“小崽子,你的娘,你的爹和你全庄的人早都死了,你怎么还苟活了这么久呢?既然你不知道雪魔令的下落,那老子早点送你们下去团聚吧。”说罢黑衣人揪住薛桦的洋葱头,用力一抛,将薛桦扔下了云枝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