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薛桦被父亲修葺房屋的声音弄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父亲正在用一块块木板来加厚屋子的墙壁。母亲低着头,默不作声,在一旁准备着早饭。父亲和母亲默默无言,似乎都在刻意躲避对方的目光。
父亲将房子的墙壁完全加厚了一层,又到外面搬来很多雪岩,在房屋周围围了一圈。干完活,薛正累得瘫坐在椅子上,拿起一瓶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铁梨花狠狠地斜了一眼薛正,薛正仿佛没看见一般,仍然自顾自地饮酒。薛桦坐在床上,想起昨天姐姐被掳走的事情,鼻子一酸,又悄悄地流下泪来。但是他努力忍住泪水,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过了一会儿,薛桦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便又躺在床上。
薛桦觉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了人的感情。房屋里偶尔传来几声父母的争吵声。他抬起头,看见母亲窝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便爬起来,走到桌子前,吃几口东西又躺了回去。沉闷的,绝望的气氛笼罩在这个家里,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
太阳缓缓地落下山去,天越来越黑,三个人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大。土匪满足了,今天应该不会再来洗劫了吧。三个人都默不作声,紧张地听着屋外的声音。偶尔一阵急促的风声,都会让他们的毛孔瞬间战栗起来。他们的整个身心全都投入在了这不断地恐惧和自我安慰的循环之中,完全无心进食。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像一团烈火一样,烘烤着三人。在这样的煎熬中,三个人在各自的角落里挨到了后半夜。原本以为土匪不会再来洗劫。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地震一般,剧烈摇晃的床把薛桦直接扔上了高空。他急忙撑起身,只见窗子那面墙被凿开了一个圆圆的大洞。昨天的三个土匪骂骂咧咧地从洞外钻了进来。
带头的土匪手里提着一把巨大的铜锤,摇晃着满是肌肉的身躯,一把抓起了被吓倒在地的铁梨花。他咧开嘴,哈哈大笑道:“昨天的小娘们性子太烈,不服从老大的管教,又哭又闹。这方圆十里也就你一户人家。大哥不能一天没有女人。你嘛,年纪大是大了点,姿色还是绝好的,正好抓回去给我大哥打打牙祭。”
说着,土匪头子把铁梨花扛在肩膀上,扭头便走。薛桦冲过去一把抱住土匪的大腿,拼命地哭喊着:“不要带走我娘,放了我娘。”
土匪被薛桦吵得烦了,一把抓住薛桦的洋葱头,用力一甩,将薛桦重重地摔在墙上。
这时薛正已缓过神来,拼命地爬到土匪跟前,磕头如捣蒜。嘴里夹着哭丧的声音呼喊着:“大人放了我娘子,大人放了我娘子吧!我的儿子不能没有娘啊,我的儿子不能没有娘啊!”
土匪头子哪管这些,抬起一脚,正踢在薛正胸口,粗声低吼道:“去你娘的!老大要你的女人是你的福气。儿子没娘,再找一个去,关我屁事!”说着三个土匪哄笑着又钻出了洞。
薛桦看着土匪背上不断挣扎的母亲,他好想爬出去,拦住他们。可是他的后背一阵阵地剧痛。他好几次支撑着想站起来,可是都徒劳无功。无奈之下,薛桦只能趴在床上,无助地哭泣。床上还残留着母亲的气味,他的心仿佛被关进了一个密闭的地窖一般,窒息般地疼痛。
他哭喊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双眼枯干,才无意识地倒在了床上,昏死了过去。
清晨,薛桦再次被挖土的声音吵醒。他扭过头,看见父亲正在一锹一锹从家里的地板上挖出一个大洞。
薛正抬起沧桑的脸,看见床上薛桦小小的身体。他愣了一下,然后泪水夺眶而出。他一把冲过来,紧紧地将薛桦的头搂在怀里,用颤抖地声音说道:
“好儿子!等爸爸挖好地道,我们就一起逃出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到时候就不会再有坏人来伤害我们了。爸爸已经没了妻子和女儿,不能再失去你。我们爷俩以后相依为命,一起过好日子。我们会一直记得你母亲和你姐姐的!"
薛桦整个洋葱头都埋在父亲的因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胸脯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父亲将薛桦放在床上,继续回去默默无言地挖掘。
一整天,两个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父亲的懦弱给了他活下去的可能,却也带给他更大的失望。因为恐惧失去的更多,所以不断让步,不断妥协,不断后退。妥协,失去,再妥协,再失去。
父亲的软弱正带着整个家一步步地向身后的悬崖退去。也许现在后退的一小步不会给他们马上带来危险,甚至可以带给他们片刻的喘息,但这终究只是心中的幻境罢了。明明做着软弱的事情,却用片刻的安寝来自我麻醉。总有一天,当他们退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薛桦叹了口气,想道,但那又怎么样呢?至少现在父亲还活着,母亲和姐姐也许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薛桦看了看父亲。父亲的身影在地道里越来越低,家里的土越堆越多。到了傍晚,父亲终于蓬头垢面地从地道中爬了出来。他弄了两口干粮,坐在薛桦的身边,高兴地说道:“儿子,地道明天就可以挖好了,明天就可以逃出去了。”
薛桦点了点头,把干粮塞进嘴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干粮苦苦的,咸咸的。薛桦低下头,看了看。原来不知不觉间,眼泪已滴在了上面。
今夜仍然难熬。昨天土匪凿开的洞被薛正用木板草草遮掩,定是抵挡不住任何的侵袭的。果然,当土匪再次将那面墙凿开的时候,薛桦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反而觉得像是已经安排好的一样。这次他没有冲上去救土匪肩上的父亲,只是坐在床上,两行热泪将苦涩的感觉递进他的嘴里。
这次土匪的老大也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薛桦的母亲和姐姐。两个人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土匪将薛正重重地摔在老大的面前,说道:“老大,他就是这个小娘们的爹。让她不听话,今天我们好好教训教训她爹,看她还听话不听话。”说着,土匪从腰间拔出一把刀,一刀砍断了薛正的一条臂膀。
薛正断臂处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空气中的腥味越来越重,混着父亲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涌进薛桦的大脑里。薛桦抬起头,看了一眼土匪的老大。他惊讶地发现土匪的老大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只神兽,一只浑身缠绕着雪雾,散发着白光的雪麒麟。
这只雪麒麟足有两人高,伟岸的身躯和强壮的四肢令人不寒而栗。而薛桦在雪麒麟的眼神中,没有看到任何的凶残和暴虐,反而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忧伤和绝望。这眼神让薛桦顿时觉得格外亲切,仿佛他的心和雪麒麟的心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但是雪地上不断嚎叫的父亲又让他回到了现实。土匪毫无人性地又砍掉了薛正另外一条臂膀。薛桦看着雪地上翻滚的父亲,像人棍,像蚯蚓,像卑微的蝼蚁。此时的父亲是那样地陌生,仿佛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另外一个人。他又看了看“母亲”和“姐姐”,除了相貌,他找不到两人和母亲以及姐姐任何相像的地方。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在薛桦的脸上,他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仿佛要生生裂开一般,天旋地转。在一阵剧烈的头疼过后,他的脑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成熟的坚定的意志。一种告别了懦弱,告别了幼稚,勇敢决绝的意志。
薛桦站起身,挺起胸膛,径直走出了房门。铁梨花看到薛桦异常的举动,她突然拼命地挣扎,高声叫嚷着要薛桦离开。薛莹也哭丧着求弟弟赶紧逃走,保住性命。可无论她们怎么呼喊,薛桦脸上坚毅的表情都不为所动。
薛桦走到雪人的旁边,刷的一下拔出插在雪人身上的“银月飞雪”。铁梨花看见小小的薛桦,在走过雪人的一瞬间,竟然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
薛桦提着“银月飞雪”,双脚越走越快,直扑雪麒麟而来。土匪张牙舞爪地警告薛桦,不要再靠近他们的老大一步。薛桦嘴角露出一抹帝王般轻蔑的微笑。他低下身子,伸出长长的腿,优雅地转了个身。薛桦轻盈地身姿和“银月飞雪”在空中划出两个美丽的圆圈。圆圈的周围瞬间升起一股强劲的风。霸道的剑气裹挟着冰雪,如瀑布般冲向土匪和雪麒麟。
这一招便是“天问九章”刀法中的“悲回风”一式。土匪们从未见过如此威力巨大的招式,吓得扔下铁梨花母女,撒腿便跑。而雪麒麟却岿然不动。它抬起头,对着天空大声嘶吼,接着伸出一只爪子,硬生生地将薛桦的剑招接了下来。但它身旁的土匪们就没这样的好运了。他们被卷入薛桦的剑气之中,化为了几滩血水。
雪麒麟仍在嘶吼,它的身躯越来越大,足足比刚才大了一圈。铁梨花绝望地呼喊道:“桦儿。快跑吧!它太强大,太可怕了!你打不过他的,赶快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再见到它。娘求你了。”
母亲绝望的呼喊,父亲疼痛的嘶吼,姐姐悲伤的哭声,和冰冷的风,冻结成锋利的冰凌,刺向薛桦十九岁的心。此时此刻横在眼前的敌人,不是一只饿狼,也不是一个杀手,而是一只身材巨大,如小山一般压过来的神兽。雪麒麟面目狰狞地看着眼前的薛桦,仿佛就像在看一只小猫小狗,随便一爪下去,便可以将他碾得粉碎。
是啊,也许现在转身逃走,还可以留下一条命,苟活着,很久很久。
薛桦抬起那张英俊的脸庞,一种坚定的目光从他那湖水般澄澈的双眼中射出。那目光没有山的伟岸,没有海的广阔,没有天的高远,也没有地的厚重。少了精美的装饰,亦没有热情地赞美,在清冷的世界里,孤单地,微弱地闪烁着。但它的光芒却又是那样的坚定,仿佛是千锤百炼后仍不褪色的黄金,在黑夜中,生出火,生出希望,永不熄灭。
薛桦双脚用力一蹬地,蹭的一下跃入空中,将银月飞雪举过头顶。他一双炽烈地眼睛狠狠地盯住眼前的雪麒麟,便如同紧盯着自己的仇人一般。
如果你是麒麟,那我便是翱翔九天的苍龙;只要我的心还在跳动,那团火便会一直燃烧下去。它给我以勇敢和坚强,给我以无比的力量。从此恐惧二字不再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
被薛桦举在头顶的宝剑,忽然变成了一团炽烈的火。接着一条巨龙从剑尖中飞出。通身火红的苍龙,将天空照耀的红光满庭。
薛桦深吸了一口气,将全身内劲沉在丹田。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大喊到:“东——皇——太——一——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他奋力将银月飞雪向雪麒麟挥去。那条剑气汇成的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红光。直插入雪麒麟的脑中。
利刃贯穿了雪麒麟硕大的头颅。令人惊异的是神兽头顶上的伤口并未流出鲜血,而是有数道刺眼的白光射出,直刺得薛桦睁不开眼。雪麒麟仰起头,拼命地嘶吼了几声,四只利爪在空中折腾了几下,便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薛桦拼命睁开被白色强光刺痛的双眼。他看见雪麒麟化作一团耀眼的白色光球。光芒一闪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凄美而浪漫。
雪花缓缓落下,落在薛正,铁梨花和薛莹写满惊恐的脸上。薛桦转过头,满眼深情地望着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你们根本就不是我的爹娘和姐姐。
“我的爹爹薛正是正派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是天下第一庄傲雪山庄的大庄主。他武功盖世,有力劈华山之劲,气宇非凡,有兼济天下之志,勇敢果决,有冠绝三军之力,英明神武,有诛尽宵小之义。他是天空中自由翱翔,奋力搏击的雄鹰,绝不是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的蝼蚁。
“我的娘亲铁梨花是人人敬仰的昆仑女侠,是雪魔刀法“天问九章”的传人。她坚贞不屈,如青松傲雪,挺拔俊秀;她刚烈果敢,如燎原烈火,生生不息;她爱子如命,如黄牛舐犊,画荻教子;她善良慈爱,如夏雨春风,滋养大地。她是武林中最卓越的女侠,蝇营狗苟之事她向来不齿。
“我的姐姐薛莹是梅花剑法的创造者,是傲雪山庄的大小姐。她英气逼人,长眉如远黛;剑法秀丽,英姿胜将军;容颜绝美,肌肤若冰雪;温柔似水,双眸似星辰。她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是我心中最坚强的姐姐。她就算死也要紧紧咬住仇人的喉咙,怎么可能为了一时的偷生便出卖了自尊?
“所以,父亲,母亲,姊姊,对不起!这三天,我竟然让这样懦弱的自己来扮演你们,折辱你们的英名。那三个懦弱的人根本不是你们本身,而是我自己心底深处的懦弱。爹,娘,姐姐,桦儿也要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看清楚那个躲在暗处,懦弱的,软弱的,不肯长大的自己。是你们让我知道自己还不够勇敢,还不够坚强,还没有面对现实,面对世界的勇气。
“但是,爹爹,娘,姐姐。现在桦儿长大了,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孩子了。虽然很痛苦,很难熬,但是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去做,还有好多好多的人要去保护,我不能这样死去,更不能这样懦弱下去。
“所以,爹,娘,姐姐。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要说,你们……你们早就已经仙去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薛桦雪白的脸颊汩汩流下,滴在纯洁的雪上,轻轻碰撞出心碎的声音。他拼命地忍耐,紧闭着双眼,想止住泪水。可泪水还是爬满了他扭曲得如河道纵横的脸。
薛桦觉得自己哀毁骨立,肝胆俱裂,腹痛难忍,如寸寸肠断。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是在给自己剧烈抖动的心打节拍。痛苦,绝望,气愤,恐惧的情绪和理性的思维在他的脑中剧烈地博弈着。他一次次地加重理性的砝码,可稍一动摇,感情的天平又会偏向渴望逃避的一边。终于,薛桦决心为理性再次重申最重要的砝码。
他紧握着双拳,用颤抖地声音说道:“是的,你们已经死了,你们……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薛桦在心里彻底宣告了理性的胜利,那股积蓄在心中的苦闷的气无处发泄,压在身体里,如一团炽烈的火,烧得他疼痛难忍。终于,薛桦抬起胸膛,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悲鸣,而那股怨气也随之散入空中。
薛桦转过泪眼婆娑的脸,看着爹娘和姐姐。苦难在这个十九岁少年英俊的脸上,在他如湖水般澄澈的双眼里,染上了悲伤的颜色。他依依不舍地望着三人。而三人此刻也已手拉着手,满眼深情地望着薛桦。
忽然,从远处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个小男孩,他一脸幸福地扑到爹娘和姐姐的怀中。娘亲和姐姐拉起他的小手,和爹爹一起向着雪花飞舞的远方缓缓走去。小男孩松开姐姐的手,回过头,向着薛桦微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又牵起姐姐的手,和他们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夜色那么深重,像是晕不开的浓墨,被一直沉重地执笔的手,在叹息中,染在天空的幕布上。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凄美婉转的文字,在空中交汇成忧伤的诗句。冰冷的空气,穿过单薄的衣裳,透过肌肤刺入骨髓。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温暖的,只剩下嘴角的泪。
忽然,远方的天空爆发出巨大的光亮,刺得薛桦睁不开眼睛,恍惚间,薛桦仿佛穿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走廊。过了一会儿,他才敢试探性地把眼睛裂开一条缝。那巨大的光亮已经消失,朦朦胧胧中,薛桦看见一个白发老者正低头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