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横川行三，小名“阿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娃娃又生得多，吃饭穿衣都成问题，老头子做主把他过继给城里的远亲，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妻，同宗不用改姓，报户口时取名“横川”。

老家隔了几千里，山高水长，一年到头不见面，顾横川就这样疏远了生身父母。在城里长大，在城里念书，眉眼渐渐长开了，看不出穷乡僻壤的影子。不过好景不长，读到初三时，老夫妻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倒，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顾横川料理完丧事，来不及喘口气就去中考，浑浑噩噩做完试卷，毫无意外落榜了。

老夫妻退休的单位派人来吊唁，了解情况后没有收回房产，默许顾横川继续住下去。那是一户老公房，五楼，平顶，有个大水箱，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对顾横川来说，继续留在城里，不用回老家种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不再奢求什么。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老公房有一大一小两个朝南房间，厨卫厅俱全，顾横川把通阳台的大房间留给已经不在的父母，没有动他们的遗物，自己仍睡在小房间里，开始考虑生计问题。

老夫妻还有些存款，货车公司也赔了他一笔钱，顾横川办了个折子，转到自己名下，多不多，省着点用，也足够他支撑几年。但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要在城里长久待下去，须得有个进账。

顾横川没有考虑继续念书，他脑子不好，数理化一团浆糊，上课像听天书，没什么前途，况且中考一塌糊涂，哪怕是中专技校，也要出一笔不菲的择校费，将来工作还没个着落，犯不着花这冤枉钱。

经过深思熟虑，顾横川决定去捡垃圾。

说是捡垃圾，也不是所有垃圾都捡，顾横川主要捡的是废纸。报纸最贵，硬纸板其次，废纸最不值钱，那个时代大家都很节俭，瓶瓶罐罐不丢掉，报纸硬纸板多半留下来卖钱，垃圾箱里只能捡用过的废纸。

顾横川每天要走很多路。

每天一大早起床，顾横川简单洗漱，喝一杯淡盐水垫垫肚子，给父母的遗像上一炷香，站在阳台上看老头慢悠悠打完拳，上班的职工都出门了，他也换上工作服，背起大竹篓，拿着长竹夹，走街串巷捡垃圾。他有几条固定的路线，遵循统筹学原理，一路经过大小垃圾箱，尽量不走回头路，至于具体走哪一条，完全看心情。

顾横川捡垃圾很讲究，从不把垃圾箱翻个底朝天，弄得到处都是，能捡什么捡什么，能捡多少捡多少，完了顺手把散落的垃圾收进箱里，清清爽爽，看着心里也舒坦。

兜一个大圈子，捡满一竹篓废纸，收获差不多了，顾横川回到家里。竹篓先搁在阳台上，不忙着拾掇，换下工作服，冲个澡，煮包方便面充当早餐。

他不用附赠的调料包。起锅烧油，打个蛋，切几片淀粉红肠，撒点绿叶菜，略加翻炒，加水煮开，投入方便面，加酱油盐醋调味，最后撒些胡椒粉，热腾腾吃下肚，浑身舒坦。

他也不用洗洁精，开水一冲，炊帚刷一遍，铁锅倒扣在水槽里，自然沥干就行。

泡上一茶缸炒青，一边吹，一边慢慢喝，续了几次水，喝通畅了，顾横川搬个小板凳，到阳台上整理今天的收获。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悠然自得，从容不迫，把竹篓里的废纸一张张拿出来，捋平，叠成差不多大小，用板砖压着，积多了扎成捆，整整齐齐堆在角落里。

隔三差五，顾横川把废纸送到废品收购站卖钱，他咬着笔杆算过，一进一出，卖废纸的钱正好养活自己，不必动用存款。

这些年顾横川捡到过试卷，捡到过检讨，捡到过情书，都认认真真读一遍，再收进废纸堆。偶尔也会捡到旧书，如果不是十分污秽，他会放在一边，留到晚上慢慢看。

他没有捡到过传说中的存单或私房钱。

年轻人新陈代谢旺盛，一包方便面不顶事，容易饿，忙活到中午，顾横川仔仔细细刷完手，换一身整洁的衣裤出去觅食。

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百润发”超市。

那年头超市是个新鲜事物，全市都没几家，货色齐全，价钱又便宜，还有各种打折和试吃。顾横川看得多，买得少，不用购物车，挎个提篮就行。入口处可以免费领超市广告，顾横川只拿两份，带回去当废纸卖。他从不多拿。

顺着人流兜一圈，遇到试吃尝一口，顾横川不挑剔，无论水果、零食、糕点、酸奶，他都勇于尝试。最奢侈的一次，他吃到了烤肉，油滋滋，香喷喷，虽然只有一小片，令他终身难忘。

顾横川尽量买大牌厂家打折的商品，方便面，蔬菜，红肠，这三样不可或缺，此外醋和胡椒粉用得很快，他喜欢山西醋和白胡椒粉的味道。路过图书区，他会挑一本小说放进提篮，金庸，梁羽生，或者古龙。

最后到熟食区买些馒头面饼之类的主食，热一袋豆浆，找个边角地方坐下，干湿搭配填饱肚子，一边吹空调一边翻看小说。等到下午一两点，顾客散得差不多，放回书，拎了提篮去结账。

回到家后看情况，如果上午的收获不多，顾横川会背起竹篓，换条路线再拣一圈。

晚饭多半是杂粮粥，糙米，小米，燕麦，薏仁，玉米，绿豆，黄豆，赤豆，黑豆，芸豆，林林总总，每样抓一点。豆子不容易烂，事先用高压锅焖一遍，佐粥的小菜有糖蒜和萝卜干。夏天吃拌面。煮挂面，过凉白开，麻油拌匀，酱油、盐、糖、醋调味，码上黄瓜丝胡萝卜丝，就两瓣生蒜吃，嘎嘣脆，完了喝滚烫的茶水，一身汗。

顾横川喜欢吃大蒜，但白天不吃，蒜味大，他不想被人嫌弃。

虽然节俭，顾横川也不亏待自己，每周允许自己奢侈一回，周末吃个烧鸡，或者咸水鹅，喝一瓶啤酒。

他不喜欢看电视，晚上除了听收音机，就是看书消遣。父母都是学海洋水文的，留下的专业书看不懂，小说只有《风云初记》、《保卫延安》、《三里湾》、《上海的早晨》，统共没几本，顾横川耐着性子看个开头，始终没能坚持下去。

有一次捡垃圾，捡到一本残破不全的旧书，没封面，没封底，顾横川随手翻了几页，江南七怪，大漠射雕，觉得兴味盎然，带回家一口气看完，怅然若失。脑子里无时不刻惦记着情节，有点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像恋爱一样，为此他破天荒跑到书店，兜了半天才找到，书名是《射雕英雄传》，大小厚薄差相仿佛。

新书都不开架，摆在玻璃柜里，生怕被人翻烂了。顾横川请营业员拿出来，双手战战兢兢捧着，在对方的注视下匆匆翻过几页，确认无误，看了看售价，一套四册八九块钱，只好遗憾地还给营业员。

倒不是买不起，只是觉得没必要。

从那天起，顾横川捡垃圾特别留意旧书，希望能重复之前的好运气，但始终一无所获。就在他快要忘记这茬时，有一天在超市的图书区，碰巧找到了《射雕英雄传》，虽然跟捡的不一样，印刷粗劣，还有错别字，顾横川仍看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他养成了看武侠小说的癖好。

顾横川从来没有因为看书耽搁捡垃圾，他心里很清楚，吃饱穿暖永远是第一位的，精神屈服于肉体，活下去，尽可能舒适一些，然后才谈得上其他。

精神有了寄托，时间就过得飞快，顾横川把超市的图书都看遍了，觉得有点不满足。好比婴儿长大了不再喝奶，他也想看一些不同于武侠小说的书，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重新翻开《三里湾》。

这一次，他看进去了。

几年后，顾横川有幸看了电影《牧马人》，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许灵均念秀芝的日记：“今天，从刘大夫家借来一本《三里湾》，灵均认为这本书很好，我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要啃啃这本小说。”他一下子热泪盈眶。

顾横川捡了五年垃圾，把父母留下的小说都看完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图书馆办个借书证，生活再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现在住的公房即将拆迁，父母退休的单位派人来通知他，按规定，公房拆迁不予补偿，由国家收回，他可以获得一笔安置费，须尽快搬出去。

顾横川没有多纠缠，爽快地答应下来，接下来几天他没去捡垃圾，打包生活必需品，尽可能精简，剩下的都卖给废品站。他请来一个相熟的职工，大约估个价，半送半卖交给他处理，很快就搬空了房子，在期限前把钥匙还给单位。

他觉得一身轻松，就像完成了件大事。整幢楼几十户人家，他是第一个搬出去了，经手人也觉得诧异，于是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按最高标准兑现了安置费。

顾横川搬进了泗水中学。

这件事阴差阳错，说来话长。接到通知后，他本打算在市里租个住处落脚，连着几天在街头巷尾看租房广告，偶然遇到初中时的物理老师章泉德。章泉德教过他两年，顾横川父母车祸过世后，还代表学校前来慰问，如今五年过去了，章老师已经变成了章校长，副职，分管后勤和基建，颇受器用。师生二人站在街边聊了会，得知顾横川的遭遇，章泉德动了恻隐之心，主动伸手帮了他一把，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泗水中学是完中，师生几千号人，规模不小，行政干部和教职工外，还须聘用一定数量的校工负责后勤保障，工资不高，人员流动性很大，每年都要重新招聘，章泉德问顾横川愿不愿意干，可以帮他找个地方住，省得出去租房子了。顾横川没怎么多想，一口答应下来，对章老师表达了由衷的谢意，言辞很恳切，让他觉得做了件好事。

就这样，顾横川带着行李铺盖走进了泗水中学，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