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腊月甘八，大楚十四郡的上空飘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

　　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上乘的金丝楠木所建造的宽大车厢不摇不晃，稳如泰山。两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口吐白色灼气，拉着后头的车厢在鲜有人迹的街头巷陌中疾驰。

　　所到之处，地上覆盖已久的积雪皆被高高扬起在马车之后，如同给车尾绑上了一条素白的衣带，行进之余颇具美感。

　　不久，骏马嘶鸣声戛然而止，两条深深的车辙印迹停留在一座有着五层楼高的客栈面前，再无寸进。

　　直到一个身披锦绣翠云裘，头戴乌墨鹖鸟冠的贵公子，以及另外一个看上去美艳不可方物的年轻婢女从车里缓缓走下之后，车夫这才将马车赶驾至别处停靠。

　　年轻人身形瘦弱，面色苍白，精致俊俏更胜女儿家的绝色容颜之下，两撇被冻得发紫的唇瓣时常被拳头给抵住，发出几声十分无力的轻咳，好似被此处的寒风给冻坏了身子一般。

　　不过，这里的寒风的确是寒之又寒。

　　年轻人憔悴不堪的面孔，孱弱颓废的病态模样，看上去好似虽时都会死去一般，可偏偏他那双璀璨如同皎皎明月般的深邃眸子当中，又透露出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限憧憬与生气。

　　在身旁娇美女婢的细心搀扶下，他移步缓缓走到大门跟前，抬头望向那五层楼高的碧瓦朱甍，雕梁绣柱，淡定从容的容颜竟多出了一股鄙夷不屑的嘲讽之意。

　　“东平客栈，背靠道家圣境天柱峰玉皇顶，面朝未知之地的东海云雾山，依山傍水，得天独厚，紫气东来，日进万钱。倒也难怪才短短数年，便力压大楚境内一众有头有脸的商贾巨头，在十四郡中连开了八家分栈，赚得了这‘天下第一栈’的响亮名号。”

　　身穿白色狐裘，动人貌美的女婢伸出素洁雪白的玉手，捋了捋自家主人额前被寒风吹的有些凌乱的发丝。

　　只见她慢慢拖起青年的右臂，将那宛如寒霜般冰冷的手掌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然后揉搓起来。

　　婢女长得千娇百媚，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妖艳魅惑之美。可偏偏她那对仿佛会说话的秋水美眸只是痴痴地瞧着面前这张迷人的侧脸，气若幽兰，柔声细语。

　　“归根结底，还是主人的眼光好。”

　　年轻人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慧眼如炬。

　　“哼，我可不是那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富家翁。

　　登楼，收账！”

　　隔着眼前这道厚重古朴的客栈大门都不绝于耳的划拳声，吆喝声，诸如此类般沸沸扬扬，滔滔不绝之喧闹，在其中暖流迅速窜涌出二人身后这冰天雪地的那一刹那，顿时烟消云散。

　　整个宽阔的一楼大堂内，静默无言，鸦雀无声。

　　年轻人环视周遭，眼神锐利。

　　在场大多数人是些喝得烂醉如泥的江湖侠士，不用细看，不用追问，因为整间屋子里充斥着极为浓厚的豪迈之气。

　　这般场面倒是像极了那寻常客栈里江湖人士落脚时的休闲情景，与他脑补的那所谓“天下第一栈”的清风高雅之地，终是难以对应。

　　在场众人皆一脸戒备，十分警惕地审视着眼前这一男一女，两个打扮的不似凡间客，长相却比天外仙还要漂亮的外地人。

　　年关将至，偏偏多出两个穿着打扮像是外地人的俊男靓女在这鱼龙混杂之处，难免令人心疑。

　　有人握刀，有人持剑，亦有人在暗处杀气正苍茫。

　　江湖上刀光剑影，恩怨难断，总归是会有那么几个看不对眼的仇家。

　　一楼大堂没不乏有一些久居江湖，深谙个中门道的“老资历”，亦有不少心虚之辈，估摸着便是将门口站着的这二位看上去相当不简单的人物给当成“催命符”了。

　　当然，还有一类嗜杀成性的好色之徒，望向动人女婢那诱人身姿的滚烫视线之下，殷红的舌头早已按捺不住地将自己丑陋的嘴角给扫了一圈。

　　不过碍于天下第一栈这“安闲之地，杀伐勿进”的规矩，他们脑子里虽有万般邪念，种种忌惮，却也不敢真的付诸于实际。

　　于是乎，二者就这么对峙了起来。

　　“两位客官，在下是这东平客栈的掌柜，敢问您二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迎面走来一个相貌平凡，衣着朴素，看上去将将四十出头的掌柜，接下来的言语却是巧妙地将此间沉重的气氛给瞬间化解。

　　“瞧您二位的衣着打扮，不像是江湖中人，这一楼忠义堂里汗味甚重，两位客官怕是会待的有些不自在。

　　虽说都是打尖儿，但咱们东平客栈二楼的清风阁，可是不少文人墨客的聚集之地。二位若是不喜欢此间的江湖气，还请随我移步，前往二楼雅舍。”

　　见其言谈举止，随机应变也是恰到好处，想来是见过些世面。

　　年轻人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在女婢的搀扶下走上了二楼的台阶。

　　“两位客官想必是外地人吧，还请不要在意方才一楼那些江湖侠客的反应。兹要是您平日里常来我们客栈，便会知道，在这东平郡的东平客栈里，文人与侠客之间的关系啊，那可是相当微妙。

　　所谓相看两厌，便是如此。”

　　年轻人淡然一笑，神色如常。

　　“瞧掌柜说话的语气，莫非是神都人氏？”

　　“我姓王，您叫我老王便可。神都城那般繁华富庶，富丽堂皇的黄金地界，我一介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又岂敢高攀啊，只不过是早些年间曾在神都的一家酒肆里干过些跑堂的脏活累活罢了。

　　莫非您二位是从神都来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深邃眸子中的颜色，素白如冰霜。

　　“今晨我才下山出世，已许久未见神都了。不过在下此番前来寻找的老友至交，却是这千里之外的神都人氏，如今正巧也在这东平郡内。

　　他姓唐，名文镜。”

　　此话一出，正在前方引路的掌柜，身躯猛的一颤，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这个煞是好看的年轻人，眼底充斥着震惊之色。

　　“若是王掌柜认识那人，烦请您替我给他带两句话。”

　　“白鹿南山积云雨，商丘墨池淌书香。

　　三年之期已至，该见一面了。”

　　此话一出，掌柜瞬间呆滞在原地。

　　片刻之后，他神色庄重地弯下腰身，双手交叠，恭敬地对着青年施了一礼，随即转身疾步朝楼上走去。

　　婢女听着头顶上方分外急切的脚步声，幽幽细语。

　　“瞧这王掌柜的反应，看来是唐文镜身边的亲信无疑，想必也颇受器重，不然主人与姓唐的之间的事情，也不会这般轻易便告知于他。”

　　年轻人点了点头，旋即环顾四周，却发现不少三五成群的文人墨客，正对着这二楼之中的精美画作，上佳诗句评头论足，赞不绝口，于是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

　　“这闷骚男，少时怯弱成性，胆小如鼠，心更似蔷薇一般，却没想到如今收集了这么多名家之作，倒是也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文镜……文静，我之前怎的没想过他这名字起的是这般秀气呢？

　　唉，‘天下第一栈’的老板沾染上了这些酸臭之气，人只怕是都要废掉，日后也难成大气候，你说我现在考虑换个人还来得及吗？”

　　看到自家主人唏嘘时颇为无奈的臭脸，婢女歪着脑袋，莞尔一笑。

　　“兄台方才一句，怕是不仅会得罪这间客栈的老板，更是会得罪天下文人。”

　　话音刚落，一道折扇开合之声紧接着在不远处响起。

　　“江湖豪气，义薄云天，文人意气，风华绝冠。

　　东平客栈籍籍无名，如无根浮萍之时，便一直将这几句话视为落地生根之宗旨，为的，便是给全天下的赶路人一个落脚之处，不管是侠客还是文人，全都一视同仁，无论身份，无论贵贱！

　　兄台先前将文人比作‘酸臭’，若是传到了客栈老板的耳朵里，怕是要被驱赶出去。”

　　年轻人正视来者，发现眼前这人长得还算有几分俊俏，穿戴也算周正，身上几分儒雅之气更是难得，好在是压过了那些个古板的书卷气味。总体来说给人的印象不坏，于是他便耐着性子听这人继续说下去。

　　“区区不才，在下宋柏先，东平郡本地人氏，读过几年圣贤书，却自觉还是有些无知，所以出来见见世面，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勉强也算得上是兄台口中的一名浑身酸臭的寻常书生。”

　　“‘酸臭’一词，用在你身上为时尚早，你与他们不同，却也都相同。”

　　宋柏先一甩折扇。

　　“哦，有何不同？”

　　“你懂得自谦，尚且自知自己学识浅薄，而他们，即便做不到‘笔下能当万人敌，腹中尝记五车书’，却也硬是将自己排进文人大家之列。

　　你不同于他们之虚伪造作。”

　　宋柏先闻言，瞧着眼前一脸轻松惬意的年轻人，不知不觉间竟笑出声来。

　　“哦，那不知兄台所说的‘相同’，又在何处？”

　　“自恃清高，总想着自己能够代表天下读书人。”

　　宋柏先一合折扇，放在手中轻拍了拍，语气平淡，却不生硬。

　　“在下倒是觉得，清高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眼界要比寻常人更开阔一些，眼光也能放的更长远一些。”

　　锦衣华服的年轻人闻听此言，略微失望地瞧了他一眼，合上眸子叹了口气。

　　“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站在了那文坛顶峰，放眼天下，把日月看作凡人笔墨，将山海当作人间诗书，你便会明白，清高与陈腐，两者只是一水之隔。若是非要量它个孰轻孰重，前者比后者不过是多了几两文人身上独具的骚气罢了。这也是为什么世间落魄书生多，而文宗学士少的原因。

　　大争之世，并非人人都能坚守本心。堕入泥垢，合于污乱，才是这个世间该有的常态。可即便如此，亦有人为了心中的正道抛头颅，洒热血，不惜拼的一身剐。所以我虽厌恶文人行径，却不厌恶文人本身，因为世间大抵还是有那么几个非凡的大儒。”

　　宋柏先呆滞在原地好久，随即眨了眨眼，失神抱拳道：

　　“兄台此番见解之独到，柏先虽是闻所未闻，但却也颇觉深奥，细细回味个中深意，自觉获益无穷。

　　受教了！”

　　“无妨，我这也是听一位老头子说的，他口中的话，不过是一些升堂入室，加官进禄的文人最真实的样子罢了。

　　今日也是闲得无聊，见你足够老实才敢同你说这些话，之后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吧。”

　　“但是我总觉得世间一些还未曾加官进爵，如我一般的寻常书生，有不少还是身具风骨的。”

　　宋柏先停滞须臾，随后惊呼一声。

　　“哦对了，还未知晓兄台名讳！”

　　年轻人垂眸停顿片刻，随后抬头笑着说道：

　　“李弈，桃李的李，对弈的弈。”

　　“那这位姑娘……”

　　婢女欠身施了一礼，随后恬静地笑道：

　　“我只是主人的婢女，姓白，名怜幽。”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好名字！”

　　只见宋柏先一拍折扇，诚恳邀请道：

　　“李兄，白姑娘，今日我们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不如一同吃茶去？”

　　还未待两人作出回答，楼下传来一声粗犷的喊叫便十分突兀地打断了两者之间的对话。

　　“他娘的，在这鸟大点的地方窝了这么些天，可算是有婆娘进来了！让我看看，你们说的那个长的如花似玉，跟狐狸精一样摄魂夺魄的小婆娘在哪儿！”

　　随后，便见楼梯口里走上来一个扛着四尺血色长刀的魁梧大汉，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直从左脸眉心延伸至右脸下颌，看上去诡异且惊悚。

　　他身上还有些星星点点的雪花，看上去也是刚进客栈不久。

　　但那大汉的刀上，却悬挂了一颗向上翻着白眼的头颅。

　　本就对这张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面目惊惧不已，在场不少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见那尚且滴着鲜血的人头，腹中翻江倒海，当下更是有人干脆直接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李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瘫倒在地上形同烂泥的那帮人，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向身旁已然有些恍惚的宋柏先，玩味笑道：

　　“文人确有风骨，但总不该是此间的文人，也不该是这样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