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适的办公室，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挪到了电视上，画面变得模糊了。陈弘毅嘟囔了一句，暂停游戏，把窗帘拉好，又瘫回沙发继续玩了起来。

电视上显示着一个建筑的内部，光线昏暗，高耸的墙壁之间是狭窄的通道和深沟，敌人是像蜘蛛一样的机器人，几个爪子挥舞着不同的武器，还会用眼睛发射激光。陈弘毅娴熟地控制自己的角色点燃篝火，再借助上升气流用滑翔伞飞起来。躲开蜘蛛机器人的视角，瞄准在自己身上的红点消失了。

“简单！”陈弘毅轻挥了一下手柄。

这时，桌子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陈老师，上个星期预约咨询的高女士到了，没有带孩子。”

“请她去会客室，问问她需要什么饮料。我马上就过去。”

陈弘毅放下对讲机，顺手将游戏手柄放到茶几上，又关掉电视，充满整个房间的音乐声消失了。

从平板电脑中调出一份资料，陈弘毅简单扫了一眼，那是在高女士预约后，前台发给她的调查问卷，几个关键问题都用了“瓶子方阵”的形式，一目了然。

高女士的答卷，涂抹瓶子都是用的红色的粗笔，看上去应该是口红。

男孩，8岁，原来一直在农村老家随奶奶生活，一个月之前接到上京。

您家中有多少本儿童图书？

（大概有200本）

您每天能陪伴孩子多久？在一起做什么？

（30分钟，聊天，讲故事）

您的孩子会把哪些学校的事情讲给你们听呢？

（完全空白）

……

轻轻“啧”了一声，陈弘毅放下平板电脑，从衣架上拿下西装，一边穿一边往外走去。

会客室中，布置的简洁、干净，一对舒适的沙发放在茶几两侧，斜斜对着，茶几上放着一盒纸巾和一盆绿萝，角落里的饮水机发出咕嘟嘟的声音，但是没有纸杯，反而在旁边的消毒柜中放着很多厚实的棕色陶杯。

一个中年女性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支小巧的粉红色保温杯，她的发型很整齐，淡妆也恰到好处，两腿并拢侧向一边，LV的手包放在大腿上。她皱着眉，细细的眉线便凑在了一起。

陈弘毅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推门进去。

“高女士您好，我叫陈弘毅，是小鹿绘本馆的阅读咨询师，您叫我陈老师就好。”

高女士站起身，和陈弘毅握了一下手，一触即松：“陈老师您好，给您添麻烦了。”

“太客气了。希望我能帮上您。”陈弘毅走到另一个沙发面前，把沙发往外拽了拽，离高女士远了一些，这才坐下。

“那我们就开始了。你是来为儿子做阅读咨询吧，我看他的图书目录，品类很全，数量也很多，你们为他的阅读应该花了很多心思，按说不需要做专业的咨询了，他能够每天阅读30分钟就足够了。”

这样简单客气的一句话，高女士却有些动容，她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捂住眼睛。

“不好意思……我以为没有人看到我们对孩子花费的心思……孩子完全不能理解……”

她的情绪调整得很快，继续说道：“我和孩子的爸爸都在上京工作，虽然都是大公司，看上去体面，但每天都在加班，没有办法照顾孩子，我们也没有上京的户口，只能让孩子在农村老家跟着他的奶奶。一个月前我们找了家收费很高的私立学校，把他接了过来，可是他拒绝和我们沟通，放学到家就回自己房间，据说在学校吃饭也很少，一个月时间他就瘦了5、6斤。我们怀疑他得了抑郁症，但也不想贸然带着他去医院……”

“高女士，恕我直言，我做的是阅读咨询，针对不同孩子的性格、阅读力等情况提供不同的阅读书单，教他们怎么读书、写作文。读书这种事情，就像是食补，可以滋养精神，但不能治病的。”

高女士不肯放弃，说道：“我在小鹿讲堂公众号看过您的介绍，您是作家也是心理咨询师，我想也许您能帮到我。”

“如果是心理咨询，我就需要见到孩子本人才能做出来判断了。从你的转述里，很难得到准确的信息，毕竟你刚刚和他共同生活了一个月。也许孩子在老家的时候受过什么创伤，没有给你们提起过。”

高女士一下激动了起来：“您果然是一位专家！我当时觉得您收费这么贵，一定有道理，才特意选的您……他应该受了不小的刺激。我们也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才不得不把他带到上京的。”

陈弘毅心想：“我收费贵是因为要遴选用户，省得变成父母倾倒感情垃圾的废纸篓。像高女士家孩子的状况，情绪突然发生变化，肯定是因为受到了心理创伤，哪儿用什么专家，成年人都会判断出来吧？”

他总不能直说自己的想法，不然他和庙会上算卦骗钱的算命先生还有什么区别：“你儿子才8岁，情绪容易波动，你们好好安抚一下，很快就会恢复的。毕竟按照我的看法，孩子的一切问题，终究都是父母的问题。”

“这次的事情还真不怪我们。我儿子的爷爷去世早，儿子在老家跟着他奶奶，也算是个安慰。没想到，一个月前，儿子的奶奶突然在夜里去世了，他早晨才发现，敲门叫起来邻居，又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和邻居找到我们。等我们请好假赶回去，已经是深夜了。我觉得，应该是这件事刺激到儿子了。”

陈弘毅在心里叹气，脸上却很凝重，低声道：“请节哀。这种事情，对孩子来说确实是非常大的打击，他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这段时间，你们多陪陪他，不要发脾气，应该会好一些。”

“还是请您推荐几本书吧，他躲在房间里，不写作业也不复习，就是翻着看故事书和绘本，我藏起来两次，又被他找到了。这也是我来找您帮忙的原因，既然他看书，那就找些对他有帮助的书好了。”

“阅读只是滋养……”

“不能治病，我知道了，但还是请您辛苦一下吧。不知道您有没有孩子，我们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不管是病急乱投医也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好，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好吧。”陈弘毅站起身，“我会将推荐目录发给前台，请你到图书陈列区选择吧。按照绘本馆的规定，图书只能借阅不能购买，你需要办理一个阅读会员。当然，按照目录自己去买也是可以的。”

“是哪一类的书呢？”

“对你的孩子来说，亲眼看到最亲的人去世，肯定难以接受，而死亡教育又是大家一直忽视或者回避的问题。所以，我先推荐几本相关的绘本给你。目录有一个顺序，请尽量按照顺序让他阅读。”

高女士又感谢了几句，等她要离开时，陈弘毅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你们的陪伴比阅读重要，而且，请千万不要对他发脾气。”

（手机图片，目录）

（请务必按照目录顺序，每天阅读一本）

1.《独自去旅行》

2.《寿命图鉴》

3.《象背》

4.《精彩过一生》

5.《楼上的外婆和楼下的外婆》

6.《外公》

7.《当奶奶不在》

8.《爷爷变成了幽灵》

另，推荐动画短片《尽管我们手中空无一物》和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可以在合适的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观看。

陈弘毅慢慢往外走，墙壁的海报上写着很多他强调过的话：

“阅读就像食补，不能治病，但可以滋养身体。”

“一切孩子的问题，终究是父母的问题。”

前台姑娘笑着迎了上来：“高女士办了一张阅读会员的年卡，看样子很满意，陈老师，您太厉害了！”

“她是不是对我满意，我并不关心，事实上，我对她并不满意。”

“为什么？因为她没有办理最贵的活动年卡吗？”

“不，钱不重要，孩子才重要。小李，我记得你22岁，刚刚大学毕业？”

“废话，你给这么点儿工资，不是刚刚毕业的二非院校，谁会来你这里做前台啊。”

“你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啊，我妈妈就是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一次次给我网购零食。我爸爸就大气多啦，每周都偷偷给我打钱，我看他的小金库快耗光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活下来的？”

“家就是我们的堡垒啊……父母本来应该是守护堡垒的勇士，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却站在了怪兽的一方，成为了孩子的敌人。”

“陈老师，你在说啥？”

“没什么，我只是在感慨，一座堡垒就是这样变成了沙丘。”

“你怎么突然变成诗人了？你不是说现在诗人会饿死才被迫写网络小说维生的吗？要是觉得心情不好，就出去晒晒太阳，今天早晨的太阳可好啦！”

“好的。”

陈弘毅走出门，果然，外面阳光灿烂，一群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说说笑笑着走过。

陈弘毅好像真的没有从刚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对于他来说，那个早晨的每一缕阳光，都是刺进心里的匕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