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有三部电梯。两部藏书阁专用，一部兄妹俩专用。

刘小卿上到三楼她哥的书房，门是锁着的，而卧室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人。

嘿嘿，肯定又是上灵境世界去玩儿了。刘小卿站在书房门口，使劲儿敲起了门，等了几秒钟没见没反应，想起什么来，又从灵舌上给刘福通发了条信息：哥，快开门，我回来了!

灵境头盔接管了大脑的感知系统，当然包括听觉。灵境世界孔雀城里，福娃什么也没听见，他和影弟正在讨论着哲理性的思考，泡影7的前挡风玻璃上忽然跳出刘小卿的头像，在头像后面出现了一行字：哥，快开门，我回来了!

福娃反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妹妹回家了。

于是他赶紧回小卿信息：小卿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影弟，把我送到最近一个登出口。”福娃说，“我得回家了，送完我你自己回结庐去吧。”

“好的福哥。”影弟干脆地回答道。

刘福通打开书房门，一米八二的个子出现在房门口，刚从灵境回到物理世界，还有点睡眼惺忪。一眼看到妹妹，眼睛里立刻还是放出光来：“欢迎回家，又搞突然袭击哈!”刘福通边跨出书房门边看着妹妹光洁灿烂的脸庞。

刘小卿却一侧身，闪进哥的书房，笑嘻嘻地说，“我哥干什么坏事呢，把门锁得这么死。”

“嘿嘿，去灵境转了转。”刘福通指了指书房一角的灵境躺椅，躺椅的靠背上挂着灵境头盔。

“哟，不错吗!”小卿围着灵境躺椅打量着。“大少爷在家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我在英国就只有一个MetaWorld4.0的头盔能用用。”

“知道你啥意思，早给您准备好了，最新款的，已经架到你书房，我都调试好了。”刘福通乐呵呵地说。

“真的呀”，小卿看了哥哥一眼，快步走出刘福通的书房，“还是我哥想着我，让我去看看!”

没等刘福通跟上去，小卿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时间不合适，听陈妈妈说，爸妈这个点儿快回来了。我们还是先下楼吧。”

刘小卿并肩和刘福通下楼的时候，盯着哥哥仔细看了几眼，很不厚道地说：“哥，你好像胖了。”

“胖点不好吗?”刘福通反问。

“当然不好”，刘小卿狡黠一笑，“胖了不帅，小心清姐不爱。”

被妹妹这么轻轻一点，刘福通低头看了看日益松弛的腹部，用手捏了捏赘肉，不由得说，“嗯，这段时间在灵境建房子，好久没运动了。”

六点十分，太阳收拾热量，调成红光下山的时候，刘夫子的隐翼车出现在天竺山麓三区7号院的上空。

附楼的楼顶被改造成隐翼车的专用停车场，专门用来停放刘夫子和柳如意各自通勤用的座驾。楼顶没什么灰尘，隐翼车旋转陀螺动力系统垂直起降的气流扰动会友好很多，不像在一般户外空地，隐翼车常会让人瞬间产生“尘满面鬓如霜”的尴尬。

刘夫子和柳如意在车子降落时看到一双儿女站在附楼顶停车场，一天活动应酬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刘小卿提前回国，确实给家里增添了意外惊喜。她是父母的小棉袄，更是家里的欢乐剂。

刘小卿回家，几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团聚，让家里充满了欢乐的氛围。刘如意让厨房里安排了每个人爱吃的菜。刘夫子则自己去主楼地下酒窖里挑了一瓶有些年头的意大利西施佳雅红葡萄酒。

圆桌的转盘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家四口坐下来，刘夫子亲自给每个人面前的高脚杯倒上红酒。

刘小卿捏着杯脚轻轻晃了晃，深宝石红的液体在柔和的灯光下闪动起流转的光影。一缕细幽酒香，从杯口漫溢出来，不事张扬地飘过鼻翼。

小卿端起酒杯凑到鼻下，慢慢深吸，同时闭上眼享受那带着果味的酒香。

“老爸，你也太舍得了吧!”小卿睁开眼，一脸陶醉地看着她爸。

柳如意和刘福通在刘小卿的感染下，不禁也提杯细品起酒香来。刘夫子没动，两肘搁在桌上，十指交叉，身子微微前倾，笑眯眯看着女儿：“好东西就是要和最亲爱的人分享嘛。”

说罢，刘夫子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哎呀——欢迎我亲爱的女儿回家团聚，让我们先干一杯!”

大家伸着胳膊，把四个杯子碰到了一起，水晶玻璃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一家人吃着喝着。刘小卿讲着自己在欧洲的各种事情，柳如意不停地追问细节，刘夫子不时插进来总结一些道理，刘福通照样没什么话，边吃边仔细地听父母亲和妹妹的对话。

“你也真是胆子大，女孩子到处跑，也不怕被人骗。”柳如意听着女儿的各种游历，有点后怕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在伦敦，平时在学校公寓，假期最多在外面和同学玩一玩，每周视频通话，这些你都没告诉过我们。”

“嘻嘻，我要告诉你和爸爸，你们还不得担心死。”刘小卿说，“我们都是几个同学一起出去，去的地方都是很安全的。偶尔遇到个小骗子，也很正常，也就是多花几个钱的事，不算啥。”

“真的哦?”柳如意惊讶地追问，“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刘小卿的眼睛环视一圈，嘿嘿一笑，那我就说一个吧。晚餐的半杯红酒下去，她谈兴愈发浓厚起来：

“去年冬假，我和一个女同学去法国里昂转悠。在里昂老城区逛的时候，我们有点迷路，就向人打听，可是英语对法语搞不太清楚。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吉普赛小女孩，用生硬的英语说她对附近很熟，可以带我们去我们想去的地方，但那地方有点远，带我们去需要给二十欧元小费。我们同意了，那个小女孩带着我们绕来绕去，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目的地。但我们在要付钱时发现，我们的出发点和终点之间其实只隔了一段不到百米的窄巷。我那个同学有点生气，觉得被骗了，她就坚决不愿意付那么多钱，认为不能让小骗子得逞。”

“我也认为那小女孩骗了我们，但我认为小女孩儿嘛，让她挣点钱，这本来就是吉普赛人的生存之道。于是我就给了那小女孩儿二十欧。”

“奇怪的是，当时我明知被骗的情况下还是大大方方把钱付了，是不经意却又是刻意地没有戳穿她，事后心里居然很舒服。刘小卿最后问道，我是不是有点奇怪呀?”

“女儿你是对的，花钱买平安买教训都是对的，安全第一。”柳如意说。

“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像你这样感到舒服”，刘福通说，“所谓‘看破不说破’，通常会让自己感到舒服。更何况在这个‘看破’的基础上，你们的付费行为，至少在心理层面，已经变成了‘施舍’。”

“为什么‘为什么看破不说破’以及‘施舍’会让人感觉很好?”刘小卿认为他哥说得好像很对，就追问。

刘福通被问得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也没想明白，但事实往往就是这样。”

刘小卿把话题转到国内。她说她今天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不幸的人和一个幸运的人”。接下来她就和家人分享了今天地铁和出租车上的见闻，感叹普通人的生活还是不易。

刘小卿谈地铁上那个姐姐经历悲伤故事，还在被弟弟拉扯的场景，刘福通说，“有人的悲伤写在纸上，但有人的悲伤却是刻在命里的。”

刘小卿点点头：“那弟弟的悲伤是写在纸上的，姐姐的悲伤已经刻到命里了。”

后面说到幸运出租车司机。小卿说，“他想要个女儿，结果就生了个女儿。就算女儿出生第二天也不得不出来赚钱养家，还是很开心。”

“能看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刘小卿强调说。

“我发现，人生中的快乐、幸福，基本上是和钱是没有关系的。”刘福通接过妹妹的话说，“比如类似今天这种难得全家一聚的场景，放在绝大多数人家，都是快乐的。”

“仓廪实而知礼仪。你们从小生活富足，从来不知道缺钱的感觉。其实，钱呐——”帮别人打过无数官司的退休律师柳如意看了他儿子一眼说：“至少足够温饱的钱，是幸福生活的定海神针。我过去那么多年经手的案子，见得太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是轻的，这世上太多的人生悲剧，都是因钱而起。所以我们还是要庆幸上天对咱们家的眷顾。”说着柳如意转向刘夫子，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来，当家的辛苦了!”

刘夫子地听着桌面上的对话，正在认真思考着什么。见夫人向他举杯，他也回应着举起杯，微笑着说，“当妈的也辛苦了，你看两个孩子一天天地成熟，主要是当妈的功劳啊!”

柳如意面色微红，眼睛里闪过一些莫名异样的光。

刘夫子移开目光，忽然又转头问起了儿子：“福通最近半年总是在研究灵境世界，你和我们说说自己上灵境世界的感受。”

刘福通没由来的心里一沉。父亲已经不同场合多次提醒他不要“沉溺虚拟世界”，每次他都本能地抗拒，甚至恼火，这时候又来发问，什么意思?

“如电集团最近在考虑收购灵境世界股份的事，你爸想近距离了解一下用户的体验。家里不正好有你这么一个典型用户吗”，柳如意见儿子脸上犹豫的表情变化，赶紧补充道。

刘福通松了一口气，看向父亲。父亲正以期待的眼神等着自己的分享。

“感受……倒是蛮多的，你想了解哪一方面?”

“随便说说，吃饭聊天嘛”，刘夫子在餐椅上挺了挺腰，“比方说，你和灵者打过不少交道，以你的观察，你认为灵者的思考能力怎么样?”

福通点点头，喝了口水，缓缓道：

“在灵境世界里，灵者远远比生者用户要少得多。一个是经济原因，一次性几十万的灵境户籍费，以及每年几万的管理费，对一般家庭来说，太难了。另一个是失败的概率，灵境系统公司并不保证每个物理大脑全数据复制时，不会出错。”

“还有一个原因是，通常在物理世界已经脑子糊涂掉的人，家人是不愿意购买灵境户籍的，说得残酷一点，在传统法律和道德都没要求的情况下，为一个坏掉的脑子不停花钱确实没什么意义。”

“对上传到虚拟世界的大脑数据，进行任何数据进入与改动，无论技术还是法律层面，都设为禁区，虚拟系统通过硬件通道进入生者大脑更是绝对禁止——在普遍的共识里，这是一个潘多拉盒子，也将是人类社会一条永久的道德底线。”

“灵境系统还有一个重要的规则，也是来自物理世界的法律约束：灵者无法主动联系生者，或给生者提任何需求，以保证物理世界的资源尽可能用于生者。”

“正常灵者在刚拿到灵境‘灵者’身份时，通常思考能力、感知能力，与他在物理世界没什么差别，就像是我们正常活人登录灵境世界的感觉一样。”

“但时间一长，由于失去了物理身体的持续生化反应，灵者感知能力和基于物理身体的欲望会不断降低。灵者最后会两极分化。不知道什么原因，极少一部分灵者保持并升级了自己的感知能力，和生者一样，能体会喜怒哀乐这些情绪，也会追求幸福感，这种新的感知能力会超越其为生者时的敏锐度，因为它不再需要物理身体的持续生化反应了。这部分灵者还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思考能力强，他们会不断进行理性思考，变得特别有智慧，甚至成为灵境世界的意见领袖，像物理世界的活佛一样接受访问灵境世界的生者和其他灵者的“朝拜”，接受其思想输出——这种情形就像我们能通过读《道德经》吸收老子的思想，但老子却不再对我们提任何要求。”

“而思考能力弱的生者，成为灵者后，随时间的推移，又失去了欲望支撑，基本就彻底放弃思考与活动，选择成为灵境世界的一个物件——一块石头一棵树或是一个茶壶之类，就如同冬眠了一样。”

“但他们有时又会醒过来四处晃荡，就这样在人形和物形之间切换。所以灵境世界也有明确的法律规定，灵者可以有自己私人空间，但是严禁灵者未经允许进入别的私人空间。”

“一般的私人空间都有灵者识别防护系统，就像很久以前人类用过的电脑杀毒软件一样，灵者不经允许是完全进不去的。”

福通提到的信息，刘夫子在展昭那儿基本了解过，但从儿子的角度表述出来，也颇有不同的感觉。柳如意对灵境了解得更少，因而听得更加入神专注，一边听一边想着什么。

“那么”，刘夫子问，“三种人在形象上都是人类的话，生者去到灵境世界，是怎样分辨灵者的，还有一种幽者。”

“这个好分辨。生者不是灵境世界的永久居民，每个人登录进去，不管什么打扮，在左臂都会显示一个用户头像臂章，这个好辨别。幽者大都是穿制服的系统虚拟公务或是服务人员，即便是物理世界接入的幽者，身上也会罩一层透明的水纹，以示区别。剩下的就是灵者了。还有就是你要仔细看的话，一般的灵者，眼神里看不到情绪——你也可以理解为眼睛里没有生命气息。”

“MetaWorld里也差不多”，小卿插话说，“MetaWorld里的生者没有臂章，戴了一个闪光手环。”

“哎，我有个疑问”，柳如意道：“灵者在灵境世界会继续生长吗?我的意思是，比如一场车祸……成为灵者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那么这个小孩儿在灵境世界会不会长大?”

“理论上不会”，福通回答道，“至少目前还做不到，因为没有物理身体的支持，大脑就停止发育了——虽然从外观上来说小孩儿灵者可以扮成大人的样子。但将来不好说，假如‘全球人类灵者数据联盟伦理道德委员会’同意对未成年灵者数据进行‘成人化’编辑，那么，经过成人化编辑的小孩就真的‘长大了’。同理，老年人已经退化的大脑在成为灵者后，在灵境世界也是会反应不那么灵敏的，但如果允许对其进行‘青壮化’编辑的话，他就青春重现了。”

“那真是人类的第二个世界了”，柳如意颇为向往地赞叹道：“还是个永生世界!”

“改天我也去灵境世界逛逛，我哥在里头修的那个漂亮院子我还没去过呢”，小卿笑着冲她哥挤了下眼睛。

“还有这事?”柳如意不由瞪大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儿子。

第二天下午，刘福通和妹妹同时登录灵境世界，带她去了结庐。而当天也是他福娃和水青约好每周见面的日子。

福娃带着妹妹小卿在结庐里看了个够，又在翡翠海岸小区里转了转。翡翠海岸的社区里溪转鸟鸣花开，步移景换。

福娃掐着时间把小卿拉回结庐。两兄妹刚坐下，一位果绿底白碎花裙的高挑女子从院子里轻盈地走了进来。

小卿欢乐地跳了起来，“呀，清姐!”

水青也很意外，止住脚步说，“小卿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呀，你回中国了吗，还是人在英国?”

小卿和水青久别重逢地拥抱在一起。水青只比小卿大一岁，长得也差不多高，但两人抱在一起的肢体语言却像是大姐姐和小妹妹的关系。

小卿一噘嘴说，“我刚回中国呢，怎么就不能来?嘻嘻，是不是坏你俩好事啦?”

“你家这位兄长，整天就想着制造惊喜，你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水青说着，故意瞟了福娃一眼。

福娃憨然一笑说，“好吧，快坐下来，我给二位小姐泡茶赔罪。”

结庐的客厅布置成一间茶室，空间两面被巨大无缝的落地玻璃幕墙包围，幕墙上镂出方形空窗，后院的光影透进来，假山、梦溪与盛开着睡莲的池塘一览无余。客厅室内的中间摆了一张样式简单线条明快的明式茶桌。

闽毫窨制的福州茉莉花茶香迅速霸占了嗅觉。三人围在茶桌边上，福娃给水青和小卿说了拜访邻居房先生的故事，又讲了自己驾车超速被罚，以及在孔雀城里的见闻。

听完房先生的故事三人开心地笑了一回。

听闻车祸经历，水青像是自己经历过这一切似的，右手不自觉地按到了胸前：幸亏是在灵境里，这要是物理世界，人命都搞出来了。

“刘福通我跟你说，罚你禁止驾驶是对的，太危险了!”水青说，“最好连车也给你没收了才好。”

“可别，咱还没在灵境一起开车兜风呢。”福娃涎着脸说。

“对呀，那个孔雀城感觉好好玩啊，不如我们去转转吧。”小卿也转脸看着水青，“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那个‘幸福里’。”

“那走吧。”水青爽快地答应了。又对福娃说，“哼，看在小卿的面子上，给你一个机会。”

泡影7的自动驾驶功能流畅高效，载着三个人在孔雀城四处游玩。但关于幸福里，却一无所获。

事实证明，不仅仅是这次，后面三人再次专程去孔雀城寻找幸福里，也是毫无头绪。

唯一发现是，天坑城市孔雀城的空间规划设计，竟然是完美的分形几何布局!理论上每一处局部都与整体具有相似的结构，也许幸福里就藏在某个分形的局部细节中。

福娃还想到了一点：幸福里如果是个私人空间，有权选择隐匿自己的具体坐标信息。

这些发现，让人惊讶而绝望。

福娃账号只剩最后一次登录机会了，如果最后一次登录没找到幸福里的朱建文，福娃的个人账号公开信息和灵境信用系统将被贴上“交通肇事者”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