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泽冷淡地听完林念瑶的质问,他没有回应。
他的心死在宫门前的雪里,冻成一块他自己都敲不碎的坚冰。
已经是一块冰了,和冰谈于心不忍,向冰问弃之不顾,冰能答她什么?
现下整个林家,被崔泽放进眼里的只有打算盘的管事。
崔泽催着他:“算盘再打快些。”
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噼里啪啦的直接把算盘打出了残影。
……
在管事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帐很快算清。
林家一路吃崔泽的,穿崔泽的。
崔泽丢了御林军统领的位子后,更是坐吃山空。
账上的钱所剩无几。
崔泽要了林家仅有的银票,剩下的让老夫人全部打欠条。
老夫人千不愿万不愿。
偏偏今日崔泽提着他不吃素的宝剑,郎心似铁。
莫说老夫人,他对林念瑶都不肯赏一个眼神。
林家无人能左右崔泽。
最后,在崔泽比剑更锐利的目光的威逼下,老夫人在欠条上摁下了红手印。
摁完手印,老夫人抬手哆哆嗦嗦地给了林念瑶一巴掌。
“妻贤家少祸,你怎么把林家害成了这样?”
林念瑶挨了打,红了眼圈。
崔泽目中无情,冷眼看着林念瑶泪划过的脸渗出血淤的巴掌印。
他将玉印、欠条和银票都揣进袖中。
迎着呼啸的北风,只身一人提着剑踏出了广平侯府。
踏出广平侯府之后,崔泽背上的伤依旧疼。
但他心里的伤终于开始结疤。
崔泽走后很久,林念瑶都跌坐在账房里,捂着她的脸颊。
林念瑶就这么坐到天黑。
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
崔泽离开广平侯府是一时畅快。
但在冷风萧萧的京城走了半盏茶后,他慢慢意识到一件事。
他,没有家了。
无处可去的崔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流推搡进一条街巷。
这里是城西,住的都是些一片瓦砸下来能砸死十个的小官小吏,和满京城随处可见的小商小贩。
天色暗了,朦胧的炊烟从各家院落里升起。
左右两边还有东家打孩子,西家训丈夫的声响。
这样的嘈杂太温馨,温馨到崔泽两个耳朵都害怕听见。
他低下头,想悄悄地穿过这条街巷,做一个不曾来过的路人。
没想到有人喊住了他。
“统领?”
唤住崔泽的汉子叫魏来,是崔泽曾经的下属。
崔泽不在御林军当统领了,魏来还在御林军里当他的小头目。
撞见崔泽时,魏来没穿御林军的铠甲。
他裹着厚厚的冬袍,手里拎着一条鱼。
崔泽一看便知,魏来这是下值换了衣,买了鱼,准备给家里添一道肉菜。
崔泽记得他家里有个淘气的儿子,大名魏榆,诨名小疙瘩,今年好像刚十一。
崔泽本想寒暄几句,让魏来把“统领”这个叫法改了以后,就抽身离开。
没想到魏来和以前一样,认死理。
他不但不肯改说法,还捉住看起来病恹恹的崔泽,硬拐他回家治伤。
等崔泽无奈地想明白他逃不掉的时候,他已经被魏来安顿着趴在魏家的炕上了。
魏来翻箱倒柜的,“孩子他娘,伤药,我那瓶上好的伤药哪去了?”
魏家娘子走过来,用围裙擦净手后,捶了魏来一下。
“你哪有什么上好的伤药,一罐普通的白药罢了。”
话说完,她从柜子的角落翻出个小瓷罐子,交到魏来手里。
魏来促狭地朝崔泽挤了挤眼睛,“普通白药,统领你凑合着用。”
魏来把白药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去揭崔泽的里衣,“但你放心,我上药的手法特别好。”
崔泽本来趴在火炕上,暖得差点合上眼。
结果魏来一巴掌下去,崔泽疼得就差跳起来。
崔泽咬紧牙关,把声音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要不我自己来吧。”
“使不得,使不得。”魏来按住他去抓药瓶的手。
好巧不巧,魏家儿子魏榆这会散了学,回到家里。
正撞上崔泽忍着魏来给他上药,龇牙咧嘴的那张俊脸。
魏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林先生也怕疼啊。”
最后一下,魏来药下得特别重。
崔泽实在没忍住,哼出了声。
等疼的劲过去,崔泽缓了口气,道:“你先生我也是人,当然怕疼了。”
魏来乐呵呵地收了手,把魏榆招过去。
“把你最近学的东西跟统领讲讲,让统领知道你学成什么样了。”
“当初要不是统领心善,给你,还有咱御林军那十好几个小崽子开蒙。”
“你们哪进得去书院的大门。”
魏榆乖乖坐到崔泽身旁,像崔泽教他课业时那样。
“林先生,我们最近学了指鹿为马的典故。”
魏榆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活像个小大人。
小大人一般的魏榆,魏家烧得暖和的火炕,让崔泽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的,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御林军统领。
那会儿,傅玉同没调回京,他与林念瑶情意正浓。
每一日,他都笑得比含元殿屋脊上的开口鸱吻更灿烂。
彼时的崔泽最见不得御林军里有下属脸若苦瓜。
所以,在听见下属抱怨日子不好过,没钱给孩子开蒙时。
崔泽干脆把十几个孩子拢在广平侯府前院的柿子树下。
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学起了“天地人”。
那时太美好,好到崔泽觉得日子能这般过到老。
怎知水满则溢,尽皆虚妄。
……
魏家不大,崔泽趴在火炕上,能看见灶间的火光。
魏榆在帮魏家娘子打下手,把火烧得旺旺的。
魏来没去忙活,挪了个马扎过来,坐在炕边。
他压低声音,“统领,你去青州领兵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崔泽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活像个孤家寡人。
“都知道了啊,宫里果然没有秘密。”
魏来眉头一皱,显然是极不认同的。
“统领,你再怎么在乎林家,在乎你夫人,想重新出人头地,也不该蹚青州这趟浑水。”
“青州大败,十万的兵,剩的连一万都不到,北羌这次带了十万铁骑来,你怎么打?”
“况且就算你活着回来了,长公主那你也交代不了。”
“北羌和亲,点名要的是长乐郡主,那是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的大宝贝。”
“你打输了,长乐郡主送去给北羌人了,长公主发起怒来,你哪还有活路?”
崔泽望着灶间里的光亮,灶膛里吞没木柴的火。
“从来就不是我想去。”
魏来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
崔泽没有隐瞒,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魏来听后,勃然大怒。
恨不得提溜起院里劈柴的斧头,替崔泽杀上林家,讨个彻彻底底的公道。
崔泽:“你就算杀光林家,圣旨已下,我注定要去青州。”
魏来急了眼,“统领,你……你真要去……去送死?”
崔泽喉间发涩,“别说什么青州送死。”
“没有战马和铠甲,怕是没到青州,我就已经凉透了。”
说到战马和铠甲,魏来的心火像被人掐了一般。
他抱着臂,缩回到小马扎上。
“去哪搞战马和铠甲?”
“在咱们这,这都是民间违禁的玩意儿,私藏哪一样都是要杀头的。”
魏来叹了一大口气。
这个时候,魏小疙瘩,魏榆,趴上了灶间的门框。
他鼻尖上沾着一抹灰,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爹还有崔泽。
“先生,你想要战马吗?”
他咂了一下嘴巴,鬼鬼祟祟的:“我有办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