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明起了个大早,匆匆忙忙赶到修车行,开始了独自一人的大扫除。
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散落着成堆的修车工具。之前那帮人从来都是只用不擦,王明只好买了一套私人的,单独装进小箱子放在工具架最上面。他其实非常不愿意碰店里这些沾满黑油的旧玩意儿,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不但要拿起它们,还得一个个仔细擦干净。
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哪怕隔着手套,王明都能感受到那种胶黏糊手的触感。他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一边…那堆脏兮兮的工具再次映入了眼帘。他僵硬的回过头,生无可恋的刷洗起来。
虽然依旧不想碰它们,但一想到可恶的老板终于要换人了,他干起活来又多了几分力气。
他将那些只能依稀靠着形状分辨种类的工具全部擦成了银亮的不锈钢本色,又把洗车的水管、店里屎黄色的水泥柱子甚至门口老板经常坐着的那摞旧轮胎都冲洗了一遍,随后歇了一会儿,又开始擦墙面和拖地,活像个没有感情的清洁机器人。
到了下午14点半,整个店面终于打扫得差不多了。这时的王明已然浑身湿透,深蓝色的工作服被汗水浸染,加上一些油黑污渍和灰尘,几乎脏成了一套迷彩服。他瘫在椅子上,双手发软的拿起汽水瓶子费力拧开,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没等他缓过劲儿,门口忽然响起老板带着喜气的叫喊声:
“小王啊,来给何老板介绍介绍!咱们这个铺子空间够大,功能区那是应有尽有哇,洗车维修都能接...”
王明听着老板夸张的吹嘘,有些头疼的站起身,脚步虚浮的走向门口。午饭还没吃,毁灭吧。
他无精打采的从墙后拐角走出来,看向门口的一瞬间,顿时愣住了。
要不是此刻老板正一脸殷勤的跟在男人身后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他都要以为这又高又帅的男人是哪位大明星,在跑行程的路上遇到了特殊情况,找他们紧急维修来了。
何立站在店门口,头几乎要顶上耷拉在门框上的小半卷帘门,本就不高的老板跟在他旁边滔滔不绝的样子,就像是个热情但似乎脑子不大好的小矮人儿。
何立身上穿着一件灰黑色的风衣,虽然扣子全部敞开着,但抬手迈步时都能明显看出,这件衣服在他身上极其合身。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色高领打底衫,领口还挂着一条…小金链子?对,就是那种大金链子的缩小版。
王明眨了眨眼,确认他没看错。不过这人戴起来倒是半分土味儿都没有,配上那张凑齐了鹰眉风目、高鼻梁加一双玉红薄唇的脸,反而显得贵气肆意。
这件风衣垂感极好,衣摆下面露出一截牛仔九分裤和脚腕。脚腕?!王明看得有点呆了。这衣服在他身上,绝对属于能盖住脚面的长度,人家随随便便穿成了中长款,而且这裤子貌似原本不是九分裤吧?这腿究竟……王明甚至有种自己站过去只到人腰上的错觉。
趁着两个人还在聊天,王明又把目光定在何立那双皮鞋上。亮,真亮啊!王明不禁望向旁边墙角那堆黑色油桶。对,就是这种感觉!黑亮反光。
王明目光再次上移,看着那件贵气的风衣吞了吞口水。他其实挺喜欢风衣,之前也网购过一件类似的款式,只不过何立身上这件是卖家秀,而他那件属于卖家花钱求他删掉还要再给他磕两个的买家秀。
他在艳羡之余,不免有点儿怀疑…这么一尊大神,真是干汽修的?开宝马厂的还差不多吧。
这时,还在何立身边口若悬河的老板忽然往店里迈了两步,努力倾着身子指向后边的一排修车位,眉飞色舞的吹嘘起来:“看看咱们这个位置怎么样?够宽敞吧!当初这边就两个室内车位,后来是我灵机一动,砸墙扩大的…哦,你放心哈,砸的不是承重墙,我找人看过的了…”
那激动的语气,挥舞的小短手……
噗嗤,好像吉娃娃。
王明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立马憋住笑,一本正经的走过去,因为吉娃...他前老板正伸着脖子瞪他。谄媚的笑意还挂在脸上,眼中却憋着不满。
这副模样…更像了。
他清了清嗓子,冲着何立点了点头。反应过来,自己正满身脏污的站在新老板面前,他忽然间莫名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何立垂眸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冷不丁的开口:
“zhei旮瘩就你自个儿啊?”
王明闻言顿时僵住,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何立,刚刚那点儿压迫感瞬间烟消云散。
心中一万个感叹号飘过——莫非是老乡?!
余光瞥见老板怒目圆睁的脸,他努力压下震惊点了点头:“啊…对,暂时就我一个员工。”
天知道这一瞬间他有多少话想一股脑问出来,但他强行忍住了。虽然口音是东北的没错,万一人家不是东北人呢?就像被自己传染了一腔地道东北话的那群大学室友。又或者人家只是看着亲切,脾气也不一定好…毕竟这形象这口音,反差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王明正胡思乱想着,何立忽然一抬手拍上他的肩膀,没等他反应过来,力气大得直接把人按到了面前。
“听老赵说你也是东北银?我看你口音也不像啊,哈尔滨滴?”
王明愣了愣,立马答到:“不,我是吉林的。在上海呆久了,口音淡了。”
“啊,怪不得。我是沈阳滴,刚到上海。你是吉林馁个城市滴?”
“吉林省…吉林市。”
何立闻言哈哈笑着松开了他,又去跟老板聊上了。王明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彻底石化。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人说他们东北人不耐看,因为东北人的颜值仅能维持到张嘴的前一秒,加上张嘴后把人雷到大脑空白的那一秒…东北话禁欲,名副其实。
何立又跟赵晖聊了一会儿后,抬手指了指王明:“行了,看你员工我就值道zhei地方不错,老赵合同带来了吧?我瞅瞅。”
王明嘴角抽了抽,心想您可别看着我签,万一到时候赔了,再一看到我就来气。
赵晖一听让拿合同,笑得合不拢嘴,立马答应着从皮夹里抽出来几张a4纸。
王明看着老板那副样子,忽然替自己这位老乡担忧起来。他想起当时自己刚入职的时候,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懂,把劳动合同签成了劳务合同,结果现在只能自己交社保了,处理工伤也麻烦。不过因为自己当时刚毕业,想着还可能换工作,加上实际工资也不算特别低,就这么凑合着留下了。但这位…不会真是人傻钱多的主儿吧?会不会看合同啊?一个人来,看了就签,能行吗?
他忍不住凑近了些,微微偏头睨着何立手中那份合同分析起来,结果没看几行便皱了眉。
这么多年了,还是看不懂。这写的是人话吗?!学法律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啊!!
何立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把纸往王明的方向偏了偏。
何立低头翻看了几眼,又笑着抬起头看向赵晖:“赵老板,您这合同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这公摊面积属实大了点儿。您刚刚介绍的那部分修车位…其实是算在公摊面积里的吧?我查到您这铺面儿去年有一次罚款记录,方便问问具体是什么原因吗?”
赵晖笑了一半儿又僵在脸上,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了看何立,这一句瞬间没了口音、普通话极其标准的询问让他心里凉了半截。
好家伙,感情是个深藏blue的主儿啊?
赵晖吞了吞口水,抬手轻轻接过合同,面露尴尬的笑了两声,故作认真重新看起来:“啊…这个确实是我疏忽了…哈哈,这块地本来是小区要安排变电室的,因为业主怕有噪音,变电室就改到了地下。这地空出来…平时没人管,我就画了车位,嘿嘿…当初改完是被罚了一次,不过只要检查的不来,您让顾客停着也出不了事儿。这附近几百米就咱们一家修车行,没人抢生意,这么完美的地方,您上哪找去…您说是吧?”
何立挑了挑眉,伸手拿过合同,低头看着赵晖:“几百米内只有这一家修车行没错,但附近也没有商场和车流量大的地方,所以这儿的顾客就只有附近居民和路过的少数人。反而是修车店比较集中的地方,才会有人专门跑过去光顾。赵老板,店铺位置和客流量、客源的信息,我来之前已经了解的很详细了,您只需要老老实实把地方给我,别让我质疑我对您的信任。
还有件事儿,您这铺子确实够大,不过我看旁边的店面顶多只有这儿的一半大。您这个店…不会是两家店面打通改造的吧?两家所有权都是你的吗?当时的施工手续都合法吧?”
王明站在一边,听得有些愣了…不是,他连这都看出来了?自己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竟然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当是建造的时候特意留了一间大铺子。好家伙,真是被他装到了。
这么看来,自己简直就是在瞎操心。别说帮忙看合同了,人家说的话,自己甚至都有点儿听不懂。
他顿时觉得有些沮丧,外貌优秀就算了,脑子还好使;脑子好使也算了,人家还有钱啊!但凡当初自己能懂得多一点儿,脑子好使一点儿,也不至于被坑到在这儿将就了三年。
他叹了口气,走到一边儿的破沙发上坐下,懒洋洋倚着破了皮儿的金属扶手,看着两个人在明枪暗箭中商议着合同,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是他不虚心好学,这听了一会儿下来,实在是越听越困。什么转让权,产权证明,过户手续的…钉又钉不懂,鞋又鞋不废。王明头疼的想着,这要是把何立换成他,别说那件大风衣,裤衩子都得被骗没了。
再说这种经验,光靠听这么一会儿压根也学不扎实,他猜想何立不是遭遇过社会的毒打,就是专门培养了这方面的知识,基于何立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想必应该是后者的缘故了。
王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在梦中依稀感觉,自己的脑瓜顶好像被一只八爪鱼黏住了,而且那只八爪鱼还在晃来晃去。
王明被晃烦了,不情不愿的睁开眼,入眼便是何立那张人神共愤的帅脸,还有他刚从自己头顶拿开的大手。
王明瞬间清醒过来,刚想用带着脏污的手揉揉眼睛,就被何立塞了一张看起来刚打印出的表格和一只蓝色油笔。
“哥们儿,醒醒。我准备采购一批新的设备和工具,你看看全了没?按你平时干活儿的习惯再填点儿需要的,我一起买回来。”
他点了点头答应一声,听见不远处一阵嘈杂,连忙坐起身,发现赵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店里以前的装置、工具和杂物也几乎都被搬空了,一群戴着白手套儿和白帽子、身着灰色工装的搬运工人正吭哧吭哧往外搬着剩下的空架子。
他回过神儿,看向手中的表格,顺着上面写好的工具名单开始补充。这时的何立已经转身和工人中的小领导交谈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何立谈完话走过来,来回扫视了一圈,又看向王明早上擦了一个多点儿的破工具架,嫌弃的皱了皱眉,对着工人一挥手:“这几个破铁框子,还有上面内堆破烂儿,都抬去废品站卖了吧。”
王明站在一旁看见这一幕,连忙扑过去把自己的宝贝箱子抢救下来,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工人将那些破工具清垃圾一般丢进袋子里,有些欲哭无泪。
早知道就不那么勤快了。
何立继续扫视着空荡的店内,最终目光锁定在王明刚刚坐过的破沙发上。
“这沙发也太破了,哥们儿你先委屈着再临时坐一天,赶明儿我去买几张新的。”
王明连忙答应一声,何立见状点了点头,又走出大门忙活去了。
这股勤快劲儿,真不像富二代。虽然何立还不是自己老板,王明却莫名有点儿过意不去,起身活动了两下,也开始加入了打扫的队伍,工人搬走一样东西,他就拿着扫把跟过去扫地。
等天渐渐黑下来,工人都领了工钱结伴儿走了,王明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正弯腰拾掇背包儿呢,何立笑嘻嘻地从他身后走过来,拿着一个红包拍了拍他肩膀:
“卖废品回的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哈。你打扫的挺干净,我都不用找保洁了,这钱正好省下来给你。”
王明瞪大了眼,立马起身接过道谢。何立爽朗一笑:“谢啥,这以后发一次工资奖金啥的,你就谢我一次,那还得了了?”
王明听着何立的话,忍不住有点儿热泪盈眶。自己上午总算没白干,看看,这不就回来了吗。
至于发奖金嘛…似曾相识的话前老板赵某也说过,但这回他选择相信。
他信何立是真的会发。
收下了红包,加上睡了那么一会儿,王明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有劲儿了。正当他换好衣服,拎着包准备往外走的时候,何立忽然叫住了他:
“兄弟你住哪儿啊?顺路我就捎你一段儿。”
王明愣了愣,想想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儿老板,我坐地铁回去挺方便的,地铁口离家不远。”
何立哦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走过去打开了车门。
王明循着声音看过去,顿时傻了眼。
何立的车是一辆奔驰斯宾特,但顶部明显比他以往见过的还要高,此刻它静悄悄停在修车行外面,就像一座反着光的黑色金属小山。
何立见王明似乎感兴趣,回身朝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看:“过来吧,我正好路过地铁站,带你一段儿。”
王明咽着口水,终于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抬脚走到车门旁边,瞪大了双眼朝里面看去。
车内的高度目测足有两米,何立站进去显得毫无压力,他的话,估计在里面简单跳跳畊宏操没什么问题。
车内的空间宽敞无比,中间有两排“”前二后三”式的座椅,样式似乎是照搬了飞机头等舱,看不出种类的两种皮面儿包裹着整个椅子。靠背和扶手、座椅中间赭褐色的料子看起来细腻柔韧,四周和扶手的侧边部分则是有着类似鳞片般纹理的安可拉红,光滑无走线的沟壑显示出这是一块儿一体的料子,凸起的亮面儿隐隐反射着车顶光,泛着些似有若无的炫彩。
车顶内侧围着一圈儿钻石般的灯段,中间一大段被黑色横格栅状的空调隔开,使得光线更加柔和,增添着些许高贵的氛围感。王明看得有些目眩,这不就是一个大号的奢侈品吗?
何立早已坐到了左前方的位置,偏过身子笑呵呵的看着一旁已经看痴了的王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这椅面儿不是真皮的,好打理,别怕弄脏。”
王明闻言松了口气,这才抬脚上了车,有些不习惯的慢慢站直了身子,接着小心翼翼坐到何立旁边的位置上。
好家伙,这么软!
坐上去的瞬间,身下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冰凉触感,靠背和座椅居然都是带着温度的,好像坐在了某只大型动物的肚皮上。王明再次震惊了,这车椅不是真皮的?要是合成皮,工艺造价也绝对比得上真皮了,那为啥不用真皮呢?
王明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双腿中间的空隙里夹住,伸手关门的空档摸了摸扶手。好家伙,就连扶手都是有温度的,加之细腻的触感,好像碰到了一个活物,王明冷不丁迅速缩回了手。
这里简直像是间移动版的屋子,座椅侧边的扶手下,还有能旋转折叠的小桌板儿。前方的驾驶室完全被隔断开,中间是一个固定的大屏幕,正放映着一场辽宁VS广东的球赛直播。
太爽了,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王明感觉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依稀记得上一次看球赛出租房的WiFi刚好坏了,他拿着自己的小破手机,坐在楼下便利店门口看了一晚上,半夜带着一腿蚊子包上的楼。
驾驶室的司机启动了车子,王明听着那流畅低沉的发动机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盯着球赛压抑内心的情绪翻涌。
王明这人有个特点,说好听点表情比较淡然,说白了有那么一点儿面瘫。他的情绪神经和面部神经,好像完全断开的一般,无论内心多么惊涛骇浪,他都能维持着一副看淡一切的表情。这并不是他刻意控制,也许是在老板面前演习惯了,总得在心里暗骂的同时,维持着表面的淡淡笑容。
何立见他似乎有些疲惫,按开了前方的隐藏柜,拿出一个电水壶和一只杯子,倒了杯茶递给王明:“来吧,辛苦一天了,喝点儿茶润润嗓子。”
王明道着谢,抬手接过杯子,还没递到嘴边,一股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就飘进了他的口腔鼻腔牙腔脑腔…
王明嗅着这股清香,感觉这个人都飘飘然了,其实大概率是心理作用,但他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这股香气治愈了。王明很喜欢茉莉花,自打他记事起,镇上的外婆家院子里就种着一棵高大的茉莉树。茉莉属于木樨科植物,这类植物乔木与灌木居多,一般形态都偏纤小。而外婆家那棵茉莉如今估计都能比何立高了,足见年头久远。
他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一旁的何立开口问道:“兄弟,你叫王明?看起来感觉年纪不大啊。有20岁吗?”
王明咽下口中的茶水,无奈的笑了笑:“老板,你就别逗我了,我看着能没有20吗。我99年的,虚岁26了。”
何立闻言嘿嘿一笑,偏过身子看着他:“我96年的,比你大三岁,你得叫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