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敖秀看着每天几乎一样的荒凉的世界,对于时间早就没了概念,但一想起那日所见,敖秀还是不禁浑身一颤。
刚到西洲时,敖秀所看的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与北洲那人烟稀少之地不同,迎面而来的是热风,城镇中时常可闻的诵经声让人感觉到灵山脚下的人杰地灵,敖秀路过的郡城街市都是人丁兴旺的样子,他心想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横死之鬼,会不会是冥府之人调查档案时出了什么纰漏。然而越往南走敖秀越感觉事情不对,先是天气开始热得不自然,艳阳高悬天边晃得人睁不开眼,灼热的日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衣物直照他的皮肤,被汗水浸湿的衣冠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作为海底水族敖秀已是苦不堪言,更糟的是,路上的村镇逐渐稀少起来,而身上带的干粮和水都已告急,倒是在路上遇到了条河流,不过也不出敖秀所料,那河不知干涸了多少时日,河床上的鹅卵石都被黄土覆盖了。
将近赶路三周的路,一个过路人家都没见着,正在敖秀心灰意冷之际,眼前终于是看见了一座村子,而且远远看去,村子还不小。敖秀欣喜若狂,快步向前,只见村口有一株大柳树,不过细长的枝条上光秃秃的,风吹来的细沙几乎快要将村门“金沙村”三个凹槽填满了,这些对敖秀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不是救命稻草,而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况且已至晌午却不见村子里飘出一缕青烟,使得敖秀顿感不妙。进了村门,敖秀见房屋错落有致,像是住户不少,只不过看上去好像几年没修葺过,被风沙吹成了土黄色。敖秀走到了一家民房前,看见墙上的窗户只剩边框,从窗户往里看屋内黑洞洞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但敖秀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两句“有人吗?”,见里面没人答话,敖秀决定推开门,谁想他只是碰了下门,那木门“哗”的一声向后倒去,不知积了多久的沙土倾泻而下,声音在这死气沉沉的村庄中显得格外响亮。
飞扬的尘土引得敖秀一阵咳嗽,他走进屋内,脚踩在倒下的木门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敖秀打量了一下这个不大的地方,正堂兼卧室里破破烂烂的桌椅板凳上积了层厚厚的灰,知是屋内无人,敖秀推开后门,见到了令他至今想起还是背后一凉的一幕:
后屋是个厨房,水缸上有蛛网的痕迹,但不见有蜘蛛,想是蜘蛛也不在此地,灶台上的锅里全是尘土,而灶台边上,是一具枯骨,尽管蚀化严重,也能推测是靠在灶台墙边去世的,而这不是重点,令人发怵的是,在这具枯骨旁散落着一些泛黄的骨头,仔细一瞧,竟也是人的骨头!
敖秀此时入坠冰窟,脸上神色复杂,他若有所思地拨开了锅里的尘土,里面果然有一个人的头骨。敖秀来到了屋外,看着无数紧闭的房门,天边的炎日,这一路上的枯河、荒村、破屋都在向敖敖秀传达一个信息:这里的百姓遭了大灾。他的心中涌出了无数个疑惑和问题,而想要得到答案,敖秀挎起了背包,继续向前方走去。
就此之后,敖秀再也没见到过一个村镇,干粮和水早已用尽,身上的盘缠有是有但遇不上有人烟的地方也无济于事。敖秀擦了擦脸上的汗,仰头望天,依旧是万里晴空,不见一缕白云,行至一片树林处,看样子这里以前应该是片茂密的林子,而如今树上的枝干就像傀儡一般,任凭风儿摆弄,整座树林见不着一丝半点的绿意与生机。长时间的跋涉再加之又饥又渴,纵使是有修为之人也难吃得消,敖秀靠在一棵还算粗壮的大树旁,坐在干裂的大地上,他从包袱里取出护身符擦了擦,之后放回原处,又把遮阳用的竹笠摘下来扣在脸上,准备小憩一会再走,正昏昏欲睡时,忽闻前面一阵喧闹声:
“嗯?就这些?你在这糊弄鬼呐!小子你休想骗我,郡侯大人怎么可能就给你这点粮食?”
“张家大哥,小弟要是有半句假话,这天上立马来雷劈了我,就这些米,郡侯也发不出那么多。看在邻居一场,求求你们别都抢走,给我留点就行,我还指望着点粮食活命啊!”
“你要活命,我家人就应该见阎王?都这个时候了,谁还跟你讲邻居情,我跟你说,你小子从小嘴里就没半句真话,弟过来,扒了他的衣服,看看还有没有私藏!”
“……”
敖秀登时睡意全无,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而且还是有人打劫。他偷偷站起身,循着声音来源悄悄摸过去,躲在一棵树后,看见三个人,那三人都是平民打扮,站着的两个算是精装汉子,衣服破烂,一个横眉大眼,面露凶光,另一个瘦长脸,眼珠贼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二人都是短须乱发,各提一把钝刀。地上跪着那人书生长相,衣冠算是完整,但是瘦的不成样子,脸上的神色既有惊恐还有哀求,一见二人要搜他身,眼神忽然一变,一把爬起,抓住了那瘦脸汉提着米袋的手,伸嘴咬去,瘦脸汉杀猪一般的嚎叫响彻了整片树林,吃痛撒了手,米袋掉在了地上,书生低身伸手就要去捡,另一个壮汉反应过来,先是一脚将那书生踢翻在地,随后挥刀向书生砍去。
敖秀看时见势头不对,纵身向前,以剑鞘隔开钝刀,随即顺势横剑推开那壮汉,旁边那汉见势急忙挥刀欲要偷袭,也被敖秀一脚踢开。二人赶忙合到一处,那书生双手支地看得只发愣,敖秀将他扶起,又把地上的米袋捡起放在他手上。
那壮汉见状,一抹嘴,恶狠狠地说道:“哪来的毛头小子,我可告诉你,休要管闲事!识相的给我赶紧滚,要是敢当爷的粮道,信不信我连你带他一块做喽!”
敖秀听了轻蔑一笑道:“呵,大哥,你要这么说,今天这闲事在下可管定了,想做了在下,只怕大哥你没这个本事。”
壮汉登时怒火中烧,旁边的瘦脸汉细细地打量了敖秀一番,小声说道:“大哥,我看这小子不像是本地人,那包袱看样子挺沉,像是有钱的样子,咱们把他做了,还用跟那姓林的抢小袋粮食?”
二人眼神会意,随即再度挺刀上前,敖秀呵呵冷笑,心想这俩强盗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刚才那两招过后就应该知道不是对手,不想着逃窜,反而打起自己的注意了。二人快步向前,在敖秀看来那步法既僵硬又无章法,不像是习武之人,他拔出剑,刀光火石之间,两个强盗的武器便成了两半,二人正惊愕间,敖秀又挥动剑鞘敲击二人小腿,二人经不住痛,双双跪倒在地,冥锋剑即时架在了二人脖颈中间。这两人眼见着如霜一般锐利的剑锋,之前的气势骤然消散,连连叩头求饶道: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我俩一时迷了眼冒犯少侠,求求少侠大人不计小人过……”
敖秀淡然一笑,喝道:“像你们这种剪径恶贼,不知在此处害了多少良家百姓性命,杀了你们,我还嫌污了我这把宝剑。”
二人听了这话,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然而令敖秀没想到的是,身后的那个书生竟也为他们求情:“少侠手下留情,饶了他们吧!”
敖秀听了这话满脸惊诧,说道:“你可看好了,这两人刚才还要抢你粮食,取你性命,这可是强盗,你在为强盗求情?”
那书生拜道:“少侠不知,这二人真不是强盗,他们是我的邻居,原本也是善良淳朴的农民,不成想我们这连年遭灾,他俩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出来抢劫的,你要是真杀了他俩,可不是两条人命,那可是一家人命啊少侠,还望少侠三思啊!”
善良淳朴?敖秀想起这两个人最开始的凶神恶煞,跟这四个字是半点不沾,他倒是看出二人确实不是职业强盗,从两个人武艺还有武器来看,只能说他们只是以力恃人,要论打家劫舍,他俩还没那个本事,敖秀也只是装装样子,吓吓这两人,于是收起剑说道:
“若不是这位仁兄求情,只怕你俩已经上了望乡台了!”
二人连忙又转向那书生叩头道:“谢谢林贤弟,谢谢林贤弟……”
接着敖秀让这二人起身,没成想二人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其中那壮汉仰头对着敖秀泣道“少侠有所不知,我和我弟弟,我二人正像林贤弟所说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是这连年遭灾,地里长不出庄稼,开始还能收到些赈灾粮,可是时间一长,连赈灾粮也没了,没法子,我们本想搬到别处去,可是尚有七十老母卧病在床,不忍抛弃,只好挖草根,扒树皮,实在是没办法了猜到这引仙林抢劫林贤弟啊。不瞒少侠,我们一大家子已经七天没见着吃的了,恳请少侠给些接济,哪怕一点也行啊!我代我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这壮汉一哭,他弟弟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身旁的林氏书生也是潸然泪下,敖秀不由得想起了他在金柳村见到的那幕惨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身问道:
“且问林大哥,这儿离最近的郡城有多远?”
“不远不远,也就大约有三里路的样子。”
“那城中可有卖粮的商贩?”
“有是有,可是粮少价高,我们这些人根本买不起。”
敖秀打开包袱,将大部分散碎银两拿给了地上二人,见此情形那张氏兄弟更是连连叩首,口中称谢“谢谢恩人”,二人赶忙起身,说什么都要知道敖秀姓名,方便日后报答。
见二人如此执着,敖秀只好回答:“在下姓李名秀,不求什么报答,只希望这点钱能助你们渡过难关。”
二人拜谢后就奔郡城方向去了。待二人走后,敖秀也正欲往郡城走,那林氏书生叫住了他:“恩人留步,这天色将晚,还请到我家留宿一晚,明日再想进城也不迟。”
敖秀笑道:“林大哥心意,在下心领了,只不过陌生人投宿,恐多有麻烦,再扰到林大哥家人就更不好了。”
那林大哥倒是爽快:“欸,不打紧,不打紧,我家里就我一人,恩人借宿,跟我还是个伴嘞!”
敖秀其实早已疲惫不堪,见林大哥这样说,又想可以借此机会问问这当地发生了什么,于是答应道:“也好,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劳烦林大哥了,你比我年长,不必叫在下恩人了,欸,还没问林大哥姓名呢。”
“鄙人姓林名墨云,今日若不是李贤弟出手相助,我可能已在鬼门关了。还请问李贤弟哪里人士,怎么会到我们这儿呢?”
“啊,在下北洲人士,想来西洲做些生意,可是人生地不熟,一时迷了路,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儿了。林大哥,你说那两人是你邻居,怎么今日反目成仇,倒在这林子里打劫呢?”
林墨云叹了口气,说道:“唉,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想着去林中做强盗呢?想必是这二人清晨时看我整装出发,认定我是要进城,可能就一时动起歹念罢。”
二人边说边走,进了一座小村庄,敖秀想可能是临近郡城的缘故,这村子虽小但不像金柳村那么破败,但也好不到哪去。林墨云打开房门,把敖秀引入正厅,招呼他坐下,又去弄了碗水,放在他面前,说道:
“贤弟应该是一天没吃饭了吧,你在此歇息片刻,我这就把米下锅,弄些粥来,你先喝点水解解渴。”没等敖秀搭话,就自顾自地往后厨去了。
敖秀将水一饮而尽,他放下包袱兵器,四周打量起这个不小的正厅,从屋内陈设来看,在遭灾之前这像是个富裕美满的一家,不知发生了什么致使就剩林大哥一人。灵堂上供着佛位,龙王之位,还有林大哥父母的牌位,敖秀不由得一阵苦笑,因为他知道他大叔明面上有行雨之能,可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天庭手里。
此时日已西沉,夜幕将至,林墨云掌上灯,把粥盛出来放在桌上,又在灵堂前拜了三拜,之后才坐回位上,招待敖秀吃饭:
“招待不周,还望贤弟见谅。”
“林大哥哪里话,投宿在你们这儿,我还甚觉心中有愧啊。”
正吃饭间,敖秀问起了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林大哥,在下这一路上所见,尽是荒凉破败,还请问林大哥,这是什么地方,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们这儿啊,叫凤仙郡……”
“凤仙郡……”敖秀一听,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林墨云见状,问道:“怎么了,贤弟?”
“啊没什么,林大哥你继续说吧。”
“我们这个地方啊,有一条大河,叫又河,是当初一场大雨带来的,我们这两岸的农民就靠着这条河过日子,原本是风调雨顺,可是几年前,又河发了一场大水,庄稼歉收,随即一场瘟疫又接踵而至,家父家母就在那场瘟疫中走啦。”
“这样啊,还请节哀。”
林墨云摆了摆手,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以为过了瘟疫生活还会好起来,可谁料想,怪事发生了。”
“哦?此话怎讲?”
“按今年算起,我们这儿已经足足有三年没看见雨了,甚至别说是雨了,就是云也见不着一片,地里连年寸草不生,颗粒无收,就是发过大水的又河都干涸了。”
听到这里,敖秀可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在说书人那里听到过凤仙郡的故事,当年西行取经路上师徒四人遇到的凤仙郡情况与现在如出一辙,敖秀记得是因郡侯触怒了上天,方致大灾,于是问道:
“那郡侯呢?莫不是那郡侯行为不端,触怒了上天,所以致使这里连年干旱?”
“哦?莫非李贤弟也知道当年那四位圣僧为我们这求雨的故事?”
“啊,在下一路走来,听过一些道听途说,知道了些许过去的故事。”
林墨云放下碗筷,像是要长谈的样子,说道:“不瞒贤弟说,我之前在那郡侯府上做过几年事,知道些情况,自从当年发生了那事后,那郡侯祖上就立下祖训,要诚心为民,忠心对天,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不可有大不敬之举,这样的人,怎么会触怒玉帝呢?那郡侯是个好官,这几年所辖境内连遇大灾,他也是及时救灾放粮,可是连年如此,恐怕郡里仓库里的粮食也都告急了,从干旱开始赈灾粮就停发了,村里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各个村镇都是十室九空。我那五岁的儿子跟着他娘去了邻郡,这林家祖宅要有人看管,我就留在了这里,就这样这么一大家就剩下我一人还住在这儿。今日听说郡侯曾想向邻郡借粮,使者却回报说邻郡发了大水,恐怕自身难保,我担心的,是我那妻儿,如今他们也是生死未卜……”
说到这,林墨云语气开始哽咽起来,敖秀安慰他道:“嫂子和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一家定会再相见的。”
林墨云擦了擦眼睛,继续说了下去:“有些失态,让贤弟笑话了。那郡侯自旱灾起是天天烧香念佛,祷告上苍。我祖上受过那四位东土圣僧的帮助,所以代代都要背佛经以答谢当年恩情。因为我曾在郡侯府上做过事,与郡侯说过这些事,郡侯前日请人来邀我到城里诵经念佛,希望能得到那四位圣僧的庇佑,求得甘霖,不想被邻家听到,方才有了今日之事。”
用过了粥,敖秀起身帮林墨云收拾了碗筷桌子。因林大哥家中就剩下一张床铺,林墨云招呼敖秀上榻过夜,敖秀百般推辞,说起自己曾在行伍之间,风餐露宿早已习惯,今日能投宿林大哥家已是万幸,又说哪有客人占主人床铺之理,林墨云拗不过,只好致歉上榻。敖秀躺在地上,使起那离魂之法,径直奔幽冥地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