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油灯暖忆
小雪的寒气漫过窗棂，程宇在整理乡下老校旧址时，被墙角的油灯绊了脚。灯盏是粗陶烧制的，边缘缺了块，灯芯焦黑如炭，灯座刻着"启蒙"二字，被灯油浸得发亮，摸上去黏腻腻的，像是积了半世纪的油垢。灯杆缠着圈褪色的棉绳，绳头系着片干枯的野菊花，花瓣蜷曲如拳，像是被灯烟熏得失了形。
"这油灯是前院老陈家的。"帮忙清理的陈大爷用袖口擦着灯盏，粗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六十年前，陈先生就在这油灯下教娃念书。那时候村里没学堂，他把自家堂屋改成教室，说'油灯虽暗，能照见字里的理'。每天放学后，他总留着油灯给贫家娃补课，说'认字才能不认命'。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他为了给山那边的娃送课本，摔进了雪沟，灯盏摔裂了，人冻僵在沟里，手里还攥着本《千字文》，纸页被油灯熏得发黄发脆。"他往程宇手里塞了个烫手的烤红薯，"陈先生的媳妇总说，夜里看见油灯自己亮着，窗纸上有人影晃，像在写字，推门进去却只有满室灯油味，十年前走的，临终前还摸着灯盏说'该给先生添灯油了'。"
程宇把油灯放在破课桌上，灯盏的裂缝里渗出些褐色的油迹，滴在桌面上晕成小小的圈，像谁掉的泪。他刚要换根新灯芯，灯座突然发烫，"启蒙"二字的笔画间浮出些细碎的炭粒，在桌面上拼出个"明"字，和陈先生教案本上的签名笔迹分毫不差。灯杆的棉绳突然松开，野菊花瓣飘向教室后墙——那里挂着块斑驳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人之初，性本善"，字迹被岁月磨得浅淡，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认真。
"别让娃们辍学......"男人的声音从灯芯里传来，带着雪粒的冰凉，"我把攒的钱藏在灯座里......给娃买笔墨......"
程宇的指尖被灯盏的缺口划破，血珠滴在"启"字上，油灯突然"噗"地燃起幽蓝的火苗，灯影在墙上晃出个模糊的身影：穿长衫的先生伏在案前，左手按着泛黄的课本，右手握笔批注，油灯的光映着他冻裂的手指，像老树枝上结的冰。桌角的铁皮盒里露出半截毛笔，笔杆上刻着个"教"字，和现在学校陈列的老教具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程宇撬开油灯底座，里面果然藏着个油纸包，裹着叠角票和几张皱巴巴的银元，总共够买三十多套笔墨纸砚，每张钱的边角都被摩挲得发亮，像是在怀里揣了很久。油纸包里还有张名单，上面写着二十多个孩子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标着"已识字"或"待劝学"，最后一个名字"石头"后面画着个红圈，旁边写着"明日家访，带《百家姓》"。
"石头现在是村支书，"陈大爷翻着泛黄的学籍册，"当年他爹要让他放牛，陈先生在他家柴房蹲了三夜，油灯都点干了两盏，最后把自己的棉袍当了，说'娃的学费我出'。石头总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陈先生，没能像先生希望的那样当个老师，只能回村领着乡亲们修路。"
程宇跟着陈大爷去家访，石头正在村委会整理老照片，墙上挂着盏新做的油灯，灯座上刻着"继教"二字。"这是我照着陈先生的灯做的，"石头的声音发颤，相框从手里滑落在桌，"他当年总说'修路和教书一样，都是给后人铺路'，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心里有负担。"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陈先生的教案，最后一页写着"石头聪慧，可学木工，已托县城木器铺收徒"，字迹被雪水浸得发晕，却一笔一划透着暖意。
在陈先生当年摔落的雪沟旁，村民们新修了条水泥路，路边的石墩上嵌着盏盏小油灯，都是孩子们做的。"这是陈先生当年想修的路，"石头指着路牌上的"启蒙路"三个字，"他说'路通了，知识才能进来'，现在路通了，他的灯也一直照着。"水泥路的每块石板，都刻着个孩子的名字，有当年的学生，也有现在的，最中间的一块刻着"陈启蒙"，旁边画着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在程宇手里渐渐变轻，灯盏的裂缝处补了块新陶，颜色几乎看不出来。陈先生的声音最后响了次，带着欣慰的沙哑："娃们都认字了......"然后彻底沉寂，灯芯的焦黑处冒出点火星，点燃了桌上的野菊花，香气漫了满室，和教室里的粉笔灰味混在一起，格外安心。
一周后，村里小学举办"启蒙节"，孩子们提着自制的油灯在水泥路上走，灯影串成条长龙，像陈先生当年护送学生回家的队伍。石头带着施工队来义务修路，说"陈先生当年护着我们的读书梦，现在我来护着孩子们的上学路"。陈先生的曾孙也来了，他考上了师范大学，说"要回来接太爷爷的班，让这盏灯一直亮下去"。
程宇离开时，把油灯留在了重建的老教室里，摆在陈先生当年的讲台上，旁边放着本新教案，第一页写着"今天，我们来讲陈启蒙先生的故事"。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偷偷往灯盏里添了勺菜籽油，说"陈爷爷的灯不能灭"，油灯的火苗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林霄打来电话，说县教育局要把陈先生的故事编入乡土教材，"让全县的老师都知道，曾经有位乡村先生，用一盏油灯照亮了几十条人生路，这才是真正的'启蒙'"。
程宇望着车窗外的山路，油灯的光在记忆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守望的眼睛。他突然明白，有些魂魄的停留，不是为了留恋讲台，是怕那些藏在灯油里的期盼被辜负，怕那些用生命铺就的路，随岁月长出荒草。就像这盏油灯，哪怕灯盏裂了、灯芯焦了，也能照着最真的方向，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双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把每个孩子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进了希望里，成了比星光更永恒的光亮。
古董店的门被推开，进来个背着书包的老师，手里拿着盏旧油灯，说"这是我爷爷用过的，他说当年就是靠这灯考上大学的，想找个地方好好存着"。程宇接过油灯，灯座上的"启蒙"二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极了陈启蒙先生那盏，沉甸甸的，装着一整个乡村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