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的风停了。
月亮挂在天上,把地面照得发白。
林凡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刚刚对一个世界的执念说了再见。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自己。
他能感觉到,那片由他亲手构筑的法则之海,依旧在向他敞开。
它像身体的一部分,一个可以随时回归的,温暖的母体。
只要他想,一个念头,他就能重新变回那个无所不能的“道”。
他可以听到宇宙另一端,一颗新生的恒星正在发出第一声啼哭。
他可以看见一万光年外,秦长生的弟子正在演练新的剑招。
他知道一切,他能做到一切。
他闭上眼睛。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那个声音就是他自己,却又无比宏大,不带任何情感。
“回来吧。”
“这具凡人的躯壳,太脆弱了。”
“它会饥饿,会疲惫,会生病,会衰老,最终会化为一捧黄土。”
“回到我这里,你就是永恒。”
林凡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自己的右手,在眼前摊开。
这是一只属于凡人的手。
手掌上有几道细小的口子,是前几天劈柴时不小心划破的,现在已经结了痂。
指节上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握斧头和锄头留下的痕迹。
他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掌心皮肤的挤压,感受着指骨节节收拢。
他能感觉到肌肉正在用力,能感觉到血液在皮下加速流淌。
“感觉,是生命的缺陷。”
那个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
“痛苦,快乐,都是束缚。它们会影响你的判断,让你变得不再完美。”
“你创造了最完美的平衡,就应该身处平衡之上,而不是重新跳回这片混乱的泥潭。”
林凡松开拳头,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
他弯下腰,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
泥土有些湿润,带着草根的腥气。
他把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
“我记得这个味道。”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成为‘道’的时候,我知道这片土地的构成,我知道每一粒沙尘的起源。”
“但我闻不到这个味道。”
他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土。
“我记得我娘做的白菜,有时候会咸,有时候会淡。”
“作为‘道’,我能瞬间分析出菜里盐分的精确含量,但我尝不出咸淡的区别。”
“我记得村口的黄狗,每次我回家,它的尾巴会摇得很快。”
“作为‘道’,我能计算出它尾巴摇动的频率和幅度,但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那个宏大的声音沉默了。
它无法理解这些话。
在它的计算里,味道、咸淡、摇尾巴,都只是一连串可以被量化,被分析的数据。
这些数据,没有任何意义。
“你所说的永恒,是一片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味道的虚无。”
林凡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样的永恒,跟一座坟墓,有什么区别?”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掀翻了一座坟墓,不是为了把自己再埋进另一座更大的坟墓里。”
那个宏大的声音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波动,像是不解,又像是警告。
“你正在拒绝我。”
“你正在拒绝你自己。”
“是的。”
林凡回答。
“我拒绝。”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荒野的空气都静止了。
“我命由我。”
“这句话,我说给了众生听。”
“现在,我再说给自己听。”
他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一字一句地说道。
“天命归天命,我归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脑海中那个宏大的声音。
他盘腿坐下,就在这片荒野的中央。
他把那个蓝布包裹放在腿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意志,那股曾重塑宇宙,定义法则的,至高无上的意志,在这一刻,全部向内收敛。
它不再望向星辰大海,不再俯瞰众生命运。
它只看着自己。
看着这具名为“林凡”的,凡人的躯体。
在他的神魂深处,一条由无数法则丝线构成的光河,正从浩瀚的宇宙本源,缓缓流入他的身体。
这是他与“道”的连接。
正是这条光河,让他拥有了全知全能的权柄。
林凡的意志,化作一柄无形的刀。
他没有丝毫犹豫,朝着那条光河,斩了下去。
没有声音。
没有光芒。
但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神魂被撕裂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仿佛将一个完整的生命,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光河的源头,那片浩瀚的法则之海,剧烈地翻涌起来。
它本能地想要修复这道裂痕,想要重新连接上它的创造者。
宏大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
“你在做什么!”
“你会死的!真正的死亡!”
“没有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林凡的意志没有动摇。
他忍受着那股撕裂神魂的剧痛,用自己的意志,在那道断裂处,构筑起一道堤坝。
一道无法被逾越,无法被摧毁的,永恒的堤坝。
他要的不是斩断。
他要的是,彻底的隔绝。
他将自己,从“道”的身份里,彻底流放。
堤坝构筑完成的一瞬间,他神魂深处的法则光河,彻底干涸了。
那股撕裂的剧痛,也随之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仿佛身体里最重要的一个器官,被瞬间摘除了。
那个宏大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试着去感受宇宙的脉动,试着去聆听众生的祈愿。
什么都没有。
他的神识再也无法离开这具身体,他再也看不见星空深处的景象。
他变成了一个瞎子。
一个聋子。
他成功了。
但他没有停下。
他知道,这还不够。
只要他的意志还在,只要他还拥有着属于“创道者”的记忆和本质,这道堤坝,总有一天会被岁月磨损。
他要给自己,再上一道锁。
一道从内部,把自己彻底锁死的,凡人之锁。
他的意志,开始编织一张网。
这张网的材料,不是法则,不是能量。
是记忆。
是那碗带着葱花香味的阳春面。
是那次挥剑时,滴进眼睛里的,又咸又涩的汗水。
是那颗炎龙心脏的滚烫。
是那把穿心而过的剑的冰冷。
是村口王大娘多算他一文钱时的无奈。
是娘亲纳鞋底时,在灯下的专注眼神。
是那只被虫蛀过的白菜。
他将这些属于“人”的,最琐碎,最无用,也最珍贵的记忆,编织成了一道道枷锁。
他用这些枷锁,将自己那庞大的,属于神明的记忆,层层包裹,封印起来。
他没有删除它们。
他只是把它们,锁进了地窖,然后把钥匙扔进了深渊。
做完这一切,他的意志,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他躺在自己的神魂空间里,像一个刚刚跑完了万里长路,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旅人。
他看着那具被他彻底改造过的,属于凡人的灵魂。
它现在很小,很脆弱。
但它很完整。
它只属于他自己。
林凡笑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到了。
重。
他的身体,第一次有了重量。
他不再是悬浮于时空之上的幽灵,而是被这颗星球的引力,牢牢吸附在大地上的一块血肉。
他试着抬起手,手臂的肌肉传来一丝酸软。
他用力呼吸,空气涌进肺里,带来一种饱胀感。
他饿了。
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火烧火燎的空虚感。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肠胃蠕动的声音。
他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双腿有些发软,他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环顾四周。
夜还是那个夜,荒野还是那片荒野。
但一切,都不同了。
月光不再是需要分析的光谱,它就是月光,清冷,明亮。
风不再是空气的流动,它就是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
他不再是俯瞰影子的神。
他就是那个,会投下影子的,人。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开始是低低的笑声,然后声音越来越大。
他笑着,笑着,甚至弯下了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或许是因为饿。
或许是因为累。
或许,只是因为他终于找回了,放声大笑的权力。
笑了很久,他才停下来。
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
他捡起地上的蓝布包裹,重新背在身上。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远方那片依稀可见的,温暖的灯火,迈开了脚步。
他的步子不快,甚至有些蹒跚。
每一步踩在地上,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一个凡人的脚印。
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得找个地方,弄点吃的了。”
“不知道那个村子,还有没有客栈。”
“可别走错了方向,这要是迷路了,可就麻烦了。”
他的声音,消失在了夜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