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猛虎拦路险丧命，妖魔窥伺唐僧肉

山势如锯，割裂青天；林木似鬼，摇曳阴风。唐僧行至一处荒岭，前不见村，后不闻鸡，唯见乱石穿空，枯藤缠树。他牵马缓行，袈裟被荆棘勾破，也不曾停步。心中默念：“心净则土净，何惧荒山野岭？”他以为，只要心存佛念，妖魔自退，险境不侵。这是他自出长安以来，最深的执念。

然天地无言，山野无情。人之信念，在自然的暴烈与欲望的贪婪面前，往往不过是一盏风雨中摇曳的孤灯。

忽而，林中一声虎啸，如雷破谷，震得落叶纷飞，连马儿也惊得前蹄扬起，嘶鸣不止。唐僧猛抬头，只见一吊睛白额猛虎从灌木中跃出，足有牛犊大小，毛色如雪，额上“王”字宛然，獠牙外露，目泛血光，直直挡在路中。那虎不立刻扑来，只缓缓踱步，一步一低吼，似在戏弄猎物，又似在审视这渺小生灵的恐惧。

唐僧浑身一颤，手中佛珠滑落，滚入草丛。他想诵经，喉咙却如被堵住；想后退，双腿却如灌铅。他瘫坐于地，脸色惨白，额上冷汗如雨，袈裟后背早已湿透，贴在脊梁上，凉得刺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他闭目待死，口中喃喃：“阿弥陀佛……弟子业障深重，今日应劫，愿以我身，偿尽前愆……”

就在猛虎弓身欲扑，利爪离他胸口不过三尺之际，忽闻“嗖”的一声，一支利箭擦耳而过，正中虎腿。那虎痛吼一声，翻滚在地，血染枯叶，随即挣扎起身，转身踉跄逃入林中，只留下一串血迹，如命运划下的猩红批注。

唐僧睁眼，惊魂未定，见一猎户持弓立于道旁，粗布短打，肩披兽皮，眉目刚毅，眼神如鹰，仿佛从山野深处走出的守护神。他收弓，上前扶起唐僧：“大师，此地不可久留。这山唤作‘黑风岭’，虎妖常出没，更有小妖专等修行人经过，图谋血肉。你这一身清净气，正是他们眼中的‘长生药’。”

唐僧合十道谢，声音仍抖：“多谢壮士救命之恩。若非施主，贫僧已成虎口亡魂。”

猎户摇头，目光深邃：“我只能救你一时。这山百里无人烟，你孤身一人，又无武艺，如何过得？劝你速返，待寻得护法同行，再行不迟。”

唐僧苦笑，指尖轻抚袈裟破口：“贫僧受陛下之托，取经救世，岂能因险而退？纵死，亦当西行。修行之人，当以坚韧证道，以诚心渡己。”

猎户凝视他片刻，忽然一笑，笑中带悲：“你倒是诚心。可这世道，不是念几句经文就能太平的。虎会吃人，妖会伤命，人心也会被贪嗔痴迷了眼。你若只靠诚心，终将葬身荒野，连经书都化作尘土。”

说罢，他从背囊中取出半袋干粮，塞入唐僧手中：“拿着吧。若你执意前行，至少多撑一日。或许，那一日，便是转机。”

唐僧欲推辞，猎户已转身，背影没入暮色，如一道短暂的光，照亮又熄灭。

唐僧望着他远去，心中第一次泛起动摇。他低头看那破袈裟，想：“我真能独行到底吗？我所信的，究竟是修行之道，还是自己的执念？”

入夜，他寻一山洞暂歇。洞中阴湿，石壁滴水，如泣如诉。他靠石而坐，腹中饥饿，却只啃一口干粮，就着冷水咽下。火堆微弱，光影在石壁上跳动，似无数鬼影低语。

忽闻洞外窸窣有声，如蛇行草间。他警觉抬头，见两道黑影悄然潜入。是两名小妖，面如锅底，眼如铜铃，一高一矮，鬼鬼祟祟。高者名“贪舌”，矮者名“馋目”，原是山中野妖，专靠吸食修行人精气延命，已害过数名游方僧侣。

“瞧瞧，这是什么？”贪舌舔唇，鼻翼翕动，“一个和尚，细皮嫩肉，气色清正——定是多世修行的纯净之体！吃了他，少说增五百年道行！”

馋目搓手，眼中泛绿光：“听说取经人的肉能助修行，咱们虽等不到那真取经人，吃个同路的和尚也解馋！这和尚，身上都带着经文的气息呢！”

二人逼近，脚步轻悄，如猫戏鼠。唐僧惊醒，魂飞魄散，起身就跑。他跌跌撞撞冲出山洞，身后妖魔狂笑追赶：“跑？你跑得过命吗？你这一身修行气，早被写进妖簿了！”

山路陡峭，他一脚踏空，滚下山坡，肩破血流，仍挣扎爬起。袈裟撕裂，佛珠散落，他却顾不得拾，只知逃命。他从未如此狼狈，从未如此恐惧。他以为自己是身负使命的修行者，是天命所归，可此刻，他不过是一个被追杀的凡人。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小妖狞笑，越追越近。馋目已伸手抓到他袈裟一角，嘶啦一声，布帛断裂。

就在那一瞬，忽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一道黑风如龙卷般袭来，将两妖卷起，抛入深谷，只听惨叫数声，便归于沉寂。

风止，星月重现，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唐僧伏地，喘息未定，抬头望天，眼中泪光闪烁。他颤抖着摸向胸口佛珠，低语：“是佛祖庇佑？还是……悟空？”

他忽然泪流满面。

他终于明白：那虎不是他诵经能退的，那妖不是他念佛能驱的。他所谓的“多世修行”，在欲望眼中，不过是可图之利。他引以为傲的信仰，在现实的暴力面前，脆弱如纸。他以为的“天命所归”，在妖魔眼中，不过是“可夺之物”。

他想起悟空临走时的话：“师父若无我护持，不出三日，必遇凶险。”当时他只觉悟空狂妄，不尊师长，如今才知，那是现实的真相，是赤裸裸的警告。

他坐在山坡上，望着东方微露的晨光，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是不怕死，而是怕死得毫无意义。他不怕苦行，却怕孤身一人，连经书都护不住。

他低头看那散落的佛珠，一粒一粒拾起，指尖颤抖。他想起第一次相遇，那石猴睁眼时的金光；想起悟空谈起过往，一棒退敌的英姿；想起那日自己因想独占功德，竟狠心将他逐走。

可如今，没有那“分功德”的护法，他连守护善念的力量都没有。

“我……错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

他不再顾及面子，不再执着于“师道尊严”。他明白，真正的慈悲，不是软弱，而是有力量守护善念。真正的修行，不是独善其身，而是在险境中仍能坚守初心。

他站起身，虽衣衫褴褛，却脊梁挺直。他望向来路，喃喃道：“我当回头，寻那猴子。哪怕乞讨于市井，跪拜于山野，也要请他归来。若无悟空，西行不过是一场没有希望的跋涉。”

晨光初照，山雾渐散。他拿起干瘪的背囊，一步一踉跄，却坚定地向孙悟空曾提及的方向而去。

风中，似有金箍棒破空的轻响，遥远，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