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天光刚亮。
赵恒独自一人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
他挺直了腰背,双手紧紧抓住宝座两边的扶手,指节捏得发白。
冰冷的黄金触感从掌心传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这把椅子太大了,也太冷了。
他整个人陷在里面,像个误入大人国的小孩。
殿外很安静,没有通传,也没有奏乐。
赵恒的目光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撞。
他脑中反复回想着史书里的记载。
新君登基,头一件事便是批阅奏折。
那些积压的、新送的奏折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堆满整个御案。
父皇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把自己活活累死在了这张椅子上。
他想,自己今天大概也走不出这道殿门了。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不疾不徐。
赵恒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几分父皇的威严。
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不是抱着奏折山的太监。
是顾青山。
他身后跟着几位新任的内阁大学士,都是熟面孔,也是他曾经的老师。
没有人搬来奏折。
一位官员手里只托着一个紫檀木的盘子,盘子上放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众人走到御阶之下,对着赵恒,齐齐躬身。
“臣等,参见陛下。”
赵恒有些发愣,他已经习惯了跪拜,这躬身礼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他学着记忆中顾青山的样子,微微欠身。
“诸位爱卿,平身。”
他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御案,忍不住开口。
“今日的奏折……在何处?”
顾青山上前一步。
“陛下,国事繁杂。内阁已将昨日各项事务议定,分门别类,处置妥当。”
他朝身后托着盘子的官员示意了一下。
那官员走上前,将盘子高高举起。
陈洪连忙走下御阶,接过盘子,再小心翼翼地呈到赵恒面前。
赵恒拿起那份文件。
纸张的触感很实在,上面用馆阁体小楷写着四个大字。
《今日摘要》。
他翻开,里面只有一页纸。
上面清晰地列着三条。
一,关于神枢营扩编及军费预算的议案。
二,关于开春后黄河下游清淤工程的拨款议案。
三,关于任命新任江南织造总管的提名。
每一条下面,都有几行小字,简明扼要地写着内阁的讨论结果和建议方案。
最后,是三个空白的签署栏。
赵恒的脑子有点懵。
他抬起头,看向顾青山。
“就……这些?”
顾青山点头。
“就这些。”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陛下,具体的事务,内行的人去处理会更有效率。内阁存在的意义,就是为陛下分忧,将这天下最繁琐的政务,梳理成最简洁的条目。”
他指了指赵恒手里的那份摘要。
“这三件事,关乎国库与人事,兹事体大,需陛下御览,以定最终方略。陛下只需在内阁拟定的方案后,签署‘准’或‘驳’即可。”
赵恒的手指抚过那张纸,感觉有些不真实。
顾青山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若陛下觉得劳累,也可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为签署,盖上御印便可生效。”
赵恒彻底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这张纸,又抬头看了看空旷的大殿。
他想象中那场与奏折山的殊死搏斗,没有发生。
他感觉自己憋足了全身的力气,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被架空了。
这个皇帝,当得像个摆设。
他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用力。
他尝试着,用一种试探的、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气问道。
“那……朕今日……可还有空闲去御花园……喂鱼?”
他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已经准备好接受顾青山或严厉或失望的眼神。
可顾青山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依《大梁约法》所定,陛下享有完全的私人时间自主权。每日的国事摘要处理完毕后,只要不违背国法,陛下可以自行安排。”
赵恒愣住了。
他看着顾青山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讽刺或者不满。
但他失败了。
那张脸上只有平静,理所当然的平静。
赵恒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
“被架空”的恐慌和屈辱,在短短一瞬间,被另一种更为猛烈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狂喜。
一种从沉重枷锁中被突然解放的狂喜。
他不用再学着父皇那样,把自己绑死在龙椅上。
他不用再面对那些能把人逼疯的奏折。
他可以去喂鱼,可以去听戏,可以去看宫里的梨花开了没有。
他还是皇帝,享受着全天下最尊贵的供奉。
却不用再承担那份最沉重的责任。
赵恒坐在龙椅上,身体慢慢向后靠去。
那张原本冰冷坚硬的龙椅,此刻竟让他觉得无比的柔软和舒适。
他拿起御笔,在那三条议案后面,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盖上了御印。
动作一气呵成。
他把那份摘要递给陈洪。
“好了。”
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轻松。
他看着顾青山,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顾师叔,这皇帝当得,倒有些像您以前在东宫说过的那个词……”
“叫什么来着?”
顾青山看着他。
“带薪休假。”
“对!”赵恒一拍手,“带薪休假!”
他整了整身上的龙袍,感觉前所未有的合身。
“走!陈洪!”
“咱们喂鱼去!”
赵恒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快,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太和殿。
殿内,几位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古怪。
其中一位最年轻的,是新科的状元,也是顾青山一手提拔起来的“卷王”下属。
他走到顾青山身边,低声问。
“侯爷,陛下他……如此,真的好吗?”
顾青山看着赵恒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你看,这便是制度的好处。”
“陛下开心,我们也能放开手脚做事,不用揣测圣意,不用担心伴君如伴虎。”
他转过身,拍了拍年轻下属的肩膀。
“大家都开心。”
宫墙之外,安国公府。
幽暗的书房内,几个身影围坐在一起,气氛压抑。
为首的,正是昨日在广场上被顾青山当众羞辱的礼部尚书张承业。
“顾青山不死,我等永无宁日。”一个声音嘶哑地说。
张承业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那份《约法》,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刀。今天能废跪拜,明天就能分我们的田,抄我们的家。”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刺杀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