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启明二年,秋。
京城的清晨,街面被一夜的露水洗过。
车轮滚过青石板路,留下一道道湿痕。
早起的小贩推着车,车上蒸笼冒出白气。
沿街的铺子卸下门板,伙计们拿着扫帚清扫门前。
一队巡街的缇骑打马走过,马蹄敲击地面,声音清脆。
缇骑们腰杆挺直,盔甲的甲片随着马步开合,映出晨光。
街角,一个报童挥舞着手里的《京华时报》,冲着行人叫喊。
“内阁议定西域商路新章程,户部尚书大战工部侍郎!”
“三百字论战,有理有据,童叟无欺,一份两文钱!”
紫禁城,文华殿。
殿内没有生火,气氛却比烧了炭还热。
一张巨大的沙盘摆在殿中央,上面是整个大梁西域的舆图。
内阁首辅李德裕坐在主位,手捧一杯热茶,小口吹着气。
他眼皮低垂,仿佛睡着了,手指却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工部侍郎王翰站在沙盘前,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
他指着舆图上一条用红线标注的路线,声音洪亮。
“从沙州到龟兹,全程一千三百里,沿途需设九个驿站,三个补给大仓。”
“我部预算,修路、建仓、挖井,共需白银三百二十万两,工期两年。”
王翰说完,将木杆重重顿在地上,目光扫向对面的户部尚书胡正。
胡正五十多岁,一张脸像是用算盘珠子串起来的,处处透着精明。
他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本账册,翻开,念道。
“启明元年,朝廷总税入三千八百万两,军费开支一千二百万两,官吏俸禄八百万两,皇室用度三百万两,各地水利、驰道维护五百万两。”
“剩下的一千万两,是预备着黄河泛滥,草原大旱的救命钱。”
“王大人一开口就要三分之一,这路是用银子铺的吗?”
王翰脖子一梗。
“胡大人,这叫战略投资。商路一开,我大梁的丝绸、瓷器、茶叶就能卖到更西边去。”
“你算过这笔账没有?只要商路通畅,十年,不,五年就能回本!”
胡正冷笑一声。
“五年?王大人拿什么保证?”
“你可勘察过沿途的水文地质?你可推演过当地部族的反应?你可计算过大军护商的成本?”
“你这三百二十万两,怕只是个头款吧。”
王翰被问得脸颊发热。
“我……”
“你没有。”胡正直接打断他,将账册拍在桌上,“你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工部想出来的,拍脑袋的想法。”
王翰大怒,指着胡正。
“你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是党同伐异!”
胡正站起身,毫不退让。
“下官只认数据!顾圣人当年留下的规矩,任何耗银百万以上的国策,都必须有三套独立的数据模型进行可行性评估。”
“你的数据呢?你的模型呢?拿出来!”
两人怒目而视,殿内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李德裕这时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他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吵完了?”
王翰和胡正同时向他拱手,各自把头扭向一边。
李德裕缓缓开口。
“王翰,胡正问的没错,你的方案太粗疏了,拿回去,三个月内,拿出详细的评估报告。”
“胡正,你也别把话说死了。西域商路是国本大计,户部不能只想着省钱,也要想想怎么挣钱。”
“这件事,就这么议着。下一个。”
一场足以在先帝朝掀起腥风血雨的争论,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没有攻讦,没有站队,只有基于规矩的辩论。
养心殿。
小皇帝赵恒穿着一身常服,正踮着脚,给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喂食。
他嘴里吹着口哨,逗弄着那只鸟儿。
一个太监捧着一份报纸和一摞奏本,悄步走进来。
“陛下,内阁的决议送来了。”
赵恒头也不回。
“念。”
太监展开报纸,小声念着头版的标题。
“《论西域商路之投入产出比》,嗯……户部尚书胡正撰。”
赵恒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哦?那王翰呢?他没写点什么?”
太监翻到第二版。
“有,工部侍郎王翰撰文,《再论基建对长远国策的战略意义》。”
赵恒听完,嘴角翘了翘。
“打笔仗去了,有点意思。”
他转过身,接过太监手里的奏本。
那是内阁根据今日廷议,整理出的最终决议,上面有所有内阁大学士的联署。
赵恒翻开看了看,上面清晰地写着“西域商路议题,责成工部拿出细化方案,三月后再议”。
他拿起桌上的玉玺,呵了一口气,重重盖了下去。
“行了,让他们继续吵,吵出个结果来。”
他把奏本扔回给太监,又转头去逗他的鸟儿。
“小金,来,跟朕念,内阁……加油……”
京城,德云茶楼。
茶楼里座无虚席,瓜子皮和花生壳铺了一地。
堂上,一个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
他一拍醒木,声调陡然拔高。
“话说那泰山之巅,风云变色!顾圣人脚踩七彩祥云,身后跟着九条金龙,十八只凤凰!”
“他对着山下百万苍生,只说了一句话!”
台下有茶客高声问。
“什么话?”
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好!”
满堂喝彩,铜钱像雨点一样扔向台子。
说书先生鞠躬作揖,喝了口茶润嗓子,又换了一段《三英战吕布》开始讲。
台下,一个绸缎商人嗑着瓜子,对他同桌的布商说。
“老张,你这《顾圣人泰山飞升传》都听八遍了,不腻啊?”
姓张的布商咂咂嘴。
“听不腻。每回听到这,心里都敞亮。”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说真的,一年前圣人飞升,我还真怕这天要塌了。”
绸缎商人深有同感地点头。
“谁说不是呢。没了主心骨,这生意还怎么做?”
“可你看这一年,朝廷的章程一道接一道,税改了,路通了,咱们的生意比以前还好做了。”
张布商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脸上露出笑容。
“是啊,日子还得自己过。圣人当年不就这么说的吗?别指望救世主。”
“他老人家是神仙,给咱们指了条路。咱们这些凡人,就闷头往前跑,挣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错不了。”
绸缎商人举起茶杯。
“说得对!来,敬咱们自己一杯!”
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只有当人们不再时刻呼唤英雄时,这个时代才算真正伟大的时代。
茶楼里的喧嚣,就是最好的证明。
大梁,泉州港。
潮水拍打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正在海边的礁石上练剑。
他身形矫健,剑光闪烁,卷起阵阵海风。
练了半个时辰,他收了剑,浑身是汗。
他走到海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被海浪推到岸边的玻璃瓶。
瓶子是西洋人的款式,用软木塞封着口。
他好奇地捡起来,拔开木塞。
一张被蜡纸包裹的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展开纸条。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
五条平行的横线,上面画着一些黑色的豆芽菜,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鬼画符。
他看不懂。
但他觉得这东西很重要。
像是一份地图,又像是一段咒语。
他小心地将纸条折好,揣进怀里。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蔚蓝无垠的大海。
海的尽头,会有什么?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