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晨雾散尽,秋阳初升。
庞二虎像一个精密的计算机,极为精准的规划了每天行军。
李家庄外。
“踏……踏……踏……踏……”
一阵低沉整齐的震动,从极远处缓缓传来。
那是近百双穿着统一绑腿布鞋的脚,同时踏在土路上的声音。
节奏分明,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冷酷的高效。
几个正在田埂边歇脚的老农最先听见这声音,他们疑惑地抬起头。
起初只是地平线上一道移动的玄色线条。
很快,那线条渐渐逼近。
那是一支……他们从未见过的军队。
说从未见过,并非指盔甲兵器多么稀奇,前排兵卒那圆鼓鼓的板甲甚至有些滑稽。
从未见过的指的是那股扑面而来的精气神,让见惯了边军疲沓模样的老农们瞪大了昏花老眼。
队伍最前方,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端坐着一名年轻将领。
玄色皮甲罩身,腰佩横刀背负长弓,一杆长枪斜挂马侧。
披风如同一面流火战旗,拉出一道锐不可当的红。
宁战。
他身后,庞大虎擎着一面宁字大旗,迎风怒展。
再往后,是两列齐整的方阵。
前排杀手队,重甲刀盾,衣甲鲜明,皆是身体雄壮。
后排弓弩队,神臂弩斜挎,腰间箭壶满满当当。
更后方,五十名辅兵身着新号衣,手持长矛。队列森然,长矛如林,脚步沉静中汇成一片。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昂扬斗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旁观者的心上。
这绝不是他们熟悉混日子的兵油子,或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爷兵。
朝气?
不,更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终于破土而出的锋锐!
就在李家庄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时。
擎旗的庞大虎忽然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
“云从龙,风从虎——预备,唱!”
“吼!”
身后近百将士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紧接着,粗犷的战歌如同脱缰的烈马,响彻四野: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看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
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当年有支军队军队,就是唱这首歌北上。
发出掀翻一个时代的怒吼……
如今在这北疆边地,由一支新生军队口中吼出,竟有种跨越时空的悲壮!
路旁,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老农,手里端着的破碗“啪”地掉在地上。
那浑浊的老眼盯着那面飘扬的宁字大旗,那个旗下的年轻身影。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边面黄肌瘦的孙儿,在歌声中忘了害怕,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步伐坚定高歌前行的军士。
没有人天生麻木,只有在乱世挣扎无果的无奈人命。
如今,有这么一支军队,能唱出这种歌词……那就是希望!
宁战目光缓缓扫过路边那些或震惊或茫然的脸庞。
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如同这荒芜土地上枯黄的野草。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只要看到一支稍微像样点,似乎能带来点希望的队伍,眼中那抹微光就会悄然亮起。
生如草芥,璨若星河……
“这是大乾的根。”宁战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枪杆,“可惜,没被人好好对待……”
他眼神骤然转冷,望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那座腐朽的帝都。
这次剿匪要赢,以后也要不断地赢!
赢到北上!
赢到再造一个新的大乾!
战歌嘹亮,队伍如一道铁流,势不可挡,缓缓向前。
……
李家庄,土围寨墙之上。
庄头李大善人腆着滚圆的肚子,双手扶着墙垛,脸色阴沉。
他身后,一个青袍干瘦师爷正踮着脚张望。
寨墙下,原本该在田间劳作的庄户,此刻竟跑了大半,都挤在路边,伸长脖子看着那支队伍。
庄户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竟带着一种……
让他极其不舒服的兴奋。
“反了!都反了!”李大善人一拍墙垛,“田里的活不干了?都跑去看什么热闹?马桥屯这是什么意思?”
“吓唬老子?!”
师爷小心翼翼凑过来:“老爷,要不要派几个护院下去,把那些泥腿子驱散?太不像话了……”
“驱散?!”李大善人猛地回头,一巴掌狠狠扇在师爷脸上。
“你是嫌老子命长,还是你自己想死?”
师爷捂着脸,敢怒不敢言,只能唯唯诺诺。
李大善人喘着粗气,啐了一口,转身气冲冲下了寨墙:“晦气!”
等他走远,师爷才直起腰,揉着火辣辣的脸颊,想起马桥屯招书吏的消息。
“呸!李扒皮!”
“早晚老子也投了马桥屯,省的受你的窝囊气!”
……
庄外路边,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一个瘦削少年没动。
李狗儿,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破衣烂衫没有鞋,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站在原地,望着那支渐渐远去的队伍。
那怪异的盔甲,那鲜亮的号衣,那整齐的步伐,那震天的歌声……
尤其是那个骑马的红披风将军,和他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大旗。
一切的一切,让他很艳羡。
以前不是不能从军,但入别的边军,也不过送死而已。
这支队伍……不一样……
战歌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无意识地跟着默念:
“天道残缺匹夫补……只为苍生不为主……”
天道?
哪有天道……他爹娘早就死在突厥人年复一年的打草谷里了,尸骨都不知道在哪。
苍生?
他就是苍生里最苦的那一茬,像野狗一样活着苍生。
主……
又是谁?
是庄里扒皮抽筋的李大善人?还是那些从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头顶,烫得他双眼通红,浑身血液都沸了起来!
什么田租,什么欺压,什么像野狗一样熬日子……
去他妈的!
就在马桥屯的队伍,最后一名辅兵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道路拐角时。
李狗儿,这个连双草鞋都没有的赤脚少年,做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决定。
他猛地爆发出全身力气,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小兽,朝着队伍的方向,疯狂地追了过去!
沙哑却充满生命力的嘶吼,穿透了空旷的原野:
“我要从军!!!”
“带我一个!我要跟你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