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晚霞如染。
金阳缓步至殷府门前,青石阶上,陈光蕊早已率数名家丁候着。
见他身影出现,陈光蕊快步迎上,深深一揖道:“金先生,您可算来了!”
金阳笑着拱手道:“让状元公久等,实在惭愧。”
“先生言重了。”
陈光蕊侧身相引道:“家岳已在厅前恭候多时,请随我入内。”
二人穿过朱漆大门,绕过雕龙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殷开山一身素色锦袍,未戴冠冕,只束发于顶,神情肃穆而郑重,立于正厅石阶之上。
他左手边站着一位鬓发微霜、衣饰华贵的老妇人,端庄慈和。
右手边则是一位身着淡青罗裙的妙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雅——
正是新婚不久的殷温姣。
按礼制,女眷本不该见外客,但今日非比寻常。
一则金阳有恩于殷开山,二则关乎女儿女婿生死劫难,殷家女眷才破例相迎。
金阳上前几步,在殷开山面前站定,抱拳含笑道:“有劳殷相久候,还望见谅。”
殷开山神色一整,双手高拱,深深还礼,语气诚恳道:“金大人能不计前嫌,屈尊莅临寒舍,老夫……深感荣幸,亦愧疚难当。”
说罢,他侧身引荐道:“此乃拙荆。”
老夫人微微颔首,福了一礼。
“此乃小女,温姣。”
殷温姣垂眸裣衽,声音轻柔道:“见过金先生。”
金阳连忙拱手回礼道:“见过殷老夫人、殷小姐。”
礼毕,殷开山亲自引金阳入厅。
厅内早已备好席面,檀木圆桌,银箸玉盏,酒香氤氲。
下人鱼贯而入,顷刻间珍馐满案:
驼蹄羹、鲙鲤鲙、水晶鲙、金齑玉鲙、胡麻饼、蒸鹿尾……皆是长安贵胄宴客之珍。
殷开山举杯起身,面色微红,声带颤音道:“金大人,先前老夫鲁莽无状,几酿大错。
今日设此薄宴,一为谢罪,二为致谢,请受老夫一敬!”
金阳亦起身,举杯朗笑道:“殷相言重了。旧事已了,何须再提?
这杯酒,我敬您与老夫人——愿你们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殷开山见他如此豁达谦逊,心中更添惭愧,眼眶微热,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人落座,气氛渐融。
席间,金阳谈笑风生,把以前见到的那些事,改成海外奇闻,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妙语连珠。
殷开山征战半生,自诩见多识广,却听金阳所言,竟多是闻所未闻之事。
陈光蕊饱读诗书,亦频频点头称奇。
连殷温姣也忍不住抬眸偷看,眼中满是惊叹。
一时间,满堂宾主尽欢,那场曾悬于生死一线的恩怨,已经悄然化作杯中酒,随风散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席间笑语渐歇,烛火摇曳映照众人神色。
殷开山见时机已至,不动声色地朝陈光蕊递了个眼色。
陈光蕊会意,当即起身,整了整衣冠,神色郑重地向金阳一揖道:“金先生,我与温姣明日便起程赴江州上任。
然先生曾言我夫妻将遭横祸……此言如芒在背,夜不能寐。
恳请先生指点明路,助我二人避此劫难!”
话音未落,殷温姣亦随之站起,与夫君并肩而立,裣衽深深一礼,眸中含泪,充满期盼。
殷老夫人亦颤巍巍起身,声音哽咽道:“金先生,我与开山年近四十方的温姣一女,视若掌珠。
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与开山……也活不下去了。”
她眼中泪光闪烁道:“先生既已窥得天机,还望垂怜,救我女儿女婿一命。
大恩大德,我殷家永世不忘。”
殷开山亦离席,抱拳躬身,声如洪钟却带一丝微颤道:“金大人,只要你能化解小女与光蕊之灾,日后但有吩咐,我殷开山——万死不辞。”
满堂寂静,唯余烛芯轻爆。
金阳缓缓放下酒杯,淡然一笑道:“殷相、老夫人,你们言重了。”
他目光转向陈光蕊,语气温和道:“陈状元心地纯善,数次于危难中为我说话,护我周全。
我又岂会坐视你夫妻遭难而不救?”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封黄纸朱封的信封,轻轻置于案上,推至陈光蕊面前道:“化解之法,尽在此信中。
只要你依此行事,自可转危为安,保你夫妻平安无虞。”
陈光蕊大喜,伸手便要拆信。
“且慢!”
金阳抬手制止,神色骤然凝重道:“此乃天机所载,不可轻泄。若此刻拆看,天机泄露,因果逆转,反招大祸!”
陈光蕊手一僵,忙缩回道:“那……何时可看?”
“到了万花店,再启封。”金阳道。
“万花店?”
陈光蕊一脸茫然道:“我不知此地在何处。”
金阳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星河流转道:“放心。你只管按你该走的路前行,到时——自会知晓。”
陈光蕊不敢多问,郑重将信贴身收好,与殷温姣再次深深拜谢:“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殷开山与老夫人亦齐齐拱手致谢,眼中满是感激与希冀。
宴罢,金阳又与殷开山一家在客厅闲话家常。
不知不觉,已近亥时,金阳起身告辞道:“夜深了,不便久扰,就此别过。”
殷开山忙道:“天黑路远,我命人套马车送先生回府。”
“不必。”
金阳摆手一笑道:“几步路而已,走走正好醒酒。”
推辞再三,终是独自出门。
夜风微凉,长安街巷静谧,唯有更夫远处敲梆声悠悠传来。
他边走边思道:如今与殷开山恩怨已解,他在朝中位高权重,若日后有人欲对我下手,至少能多一道屏障。
正自得意,忽而心头一动:“若陈光蕊与殷温姣平安无事,那他们的孩子——
江流儿,便不会被抛入江中,不会被金山寺收养,更不会成为后来的玄奘法师……
那谁去西天取经?”
他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但旋即又自嘲一笑道:取不取经,关我何事,我又不是佛门弟子,操这份闲心干嘛?”
念头一散,继续前行。
转过街角,前方灯火通明,乃是一家名为“照月楼”的酒肆。
门口,两名小二正推搡着一个叫花子往外赶。
那叫花子年约五十开外,蓬头垢面,虬髯如乱草,头顶秃如铜钱,唯两侧稀疏几缕白发随风飘荡。
一双眼睛却奇大如铃,精光隐现。
他腹大如鼓,跛着左腿,腋下夹着一支乌木拐杖,背上斜挎一只硕大葫芦,黑衣破烂不堪,腰间系着一条油污斑驳的布带,浑身酒气冲天。
金阳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骤然一缩,脚步不由自主停住——
这装扮……这形貌……莫非是……
他眼中倏然亮起一道异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