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崇文馆。
子时已过,但这里依旧灯火通明。
屋内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一种极其枯燥、单调,却又让人心跳加速的声音——
“哒、哒、哒。”
那是算筹落在桌案上的撞击声。
苏沉璧端坐在书案正中央,腰背挺直,发髻依然一丝不乱。
她的左手边,放着那本发黄的《废佛卷注疏》。
右手如飞,在一张特制的宽大白纸上进行着换算和统计。
而在她对面。
武珝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两只毛笔,正在拼命地跟上苏沉璧的语速,进行记录。
“普光寺,天字三号账。”
苏沉璧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静得像个没有感情的判官:
“所谓种福田一百亩,实则是高利贷抵押物。农户借粮两石,两月后未还,利滚利变八石,被迫捐献五亩永业田。”
“此类死当田产,共计八百三十四亩。”
“换算大唐律,这是欺诈。更是,诱民为奴。”
武珝手抖了一下,在纸上狠狠记下一笔,抬头震惊地看了苏沉璧一眼。
每一笔账目算出来,背后都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家庭。
“继续。”
苏沉璧没有丝毫停顿,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算筹:
“玄字号质库账。香火钱名目下,掩盖的是私放青苗钱。年利十二分,远超《大唐律》规定的六分封顶。”
“非法获利总计,现钱三万二千贯。且未交一文税银。”
“等等。”
一直坐在旁边、喝茶提神的李承乾,终于忍不住了。他放下茶杯,声音都变调了:
“多少?三万二千贯?仅仅是一个普光寺?!”
他知道和尚有钱,但不知道这么有钱。
“殿下,这还只是流动的那部分。”
苏沉璧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嫌弃地拿起帕子擦了擦沾染墨迹的手指:
“若是算上那些投献的土地产生的租子,还有那些没收上来的烂账。”
她拿起那张写满了字的宣纸,轻轻吹干墨迹,呈递给李承乾:
“普光寺,一寺之富,可抵下县三载之赋税。”
“而且。”
苏沉璧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之光:
“这只是死物。最可怕的是,他们手里捏着长安城南四千三百户百姓的身家性命。”
“一旦这笔账爆了,那就是四千多个流民。”
李承乾看着手里那份沉甸甸的《普光寺资产清算及罪证报告》。
纸很轻,字很秀气,簪花小楷。
但内容,却是血淋淋的。
“好,好啊。”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眼底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寒意:
“孤一直以为这只是一颗毒瘤。现在看来,这是大动脉上长了个吸血虫啊。”
他看向苏沉璧,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庆幸。
若是没有这位深藏不露的算学大家,没有这苏家祖传的破译法,光靠蛮力去查,这帮和尚有一百种方法把账做平,然后哭诉朝廷迫害。
但现在,有了这份详尽到“某月某日某人借粮几斗”的铁证。
这就不再是灭佛。
这是——反黑扫恶,严查经济犯罪!
“辛苦了。”
李承乾合上账本,看着这位发丝都没乱一下的未婚妻:
“孤本以为你是苏家的闺秀,没想到,你却是这长安城里,最狠的判官。”
苏沉璧神色平静,起身行礼,似乎对这夸奖并不在意:
“账目即是真相。数若不正,便是有人作恶。臣女只是,把这些恶,数出来罢了。”
她甚至还轻轻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自己染了墨迹的指尖:
“殿下,既然账已平,臣女能否,去洗手了?”
李承乾:“……”
“去吧。小岳子,伺候苏娘子用最好的胰子洗手!再备一碗燕窝羹!”
苏沉璧刚一转身。
那个在角落里早就坐立难安的苏母,立刻迎了上去,一脸焦急地拉住女儿的手,低声埋怨:
“沉璧!你疯了吗?哪有未出阁的女子帮着,帮着太子算这种东西的?”
“这要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趁着账算完了,快跟母亲回府!”
苏母吓得脸都白了,这里是东宫,旁边还有个看起来不像好人的大将,自己女儿却在这里像个掌柜一样拨算盘。
苏沉璧轻轻抽回手,神色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母亲。这是殿下的吩咐。也是,女儿这十八年来,第一次觉得算盘比琴弦有趣。”
“稍待。还有个尾巴没收。”
苏母一愣,竟没拉住。
苏沉璧去偏殿洗净了手,整理了一下衣冠,款款走回,继续说道:
“殿下,这普光寺,不仅仅是放高利贷。它还是一个,巨大的,销赃窟。”
“您看这笔。西市赵记布庄,每月初一十五必以此供养名义,存入普光寺八百贯。次日,寺里便以采买僧衣为名,流出五百贯至另一家毫无名气的安乐坊粮店。”
“一进一出,这钱就被漂干净了。来路不明的钱变成了合法的布施和货款。中间的差价,便是寺庙抽的水。”
李承乾看着那个名单,眼中寒光一闪:
“西市赵记。孤记得那是个皇商的挂靠铺子,背后有些官员的影子。”
他拿起账本,眉头却没有舒展,反而锁得更紧了:
“不过,苏家娘子。你算得虽然精妙,但这份东西若拿到朝堂上。”
李承乾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这帮秃驴的嘴,比城墙还硬。他们大可以说这账本是他们寺内修行的功德录,那些暗语是他们祈福的咒语。至于这些资金往来。”
他学着老和尚的语气,双手合十,一脸慈悲:
“此乃善信之财布施,又流转于众生,以做大功德。太子殿下以此问罪,岂非是欲加之罪,要毁我佛门清净?”
武珝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手里给李承乾添茶的动作都忘了:“这都能洗?”
“怎么不能?”
李承乾扔下账本,站起身在殿内踱步:
“和尚最擅长的就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到时候他们一边哭一边卖惨,再说我是灭佛先声,那帮原本就心里有鬼的官员、还有不明真相的百姓,肯定会被带偏。”
“要钉死他们,光靠这堆纸和这堆铜钱,不够!”
李承乾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死死盯着那个刚进来、正准备领任务的杜荷:
“杜荷!”
“臣在!”
杜荷感觉今晚又要干大事了,兴奋地跳了起来。
“纸上的人,只是名字。孤要他们变成,活生生的证人!”
李承乾指着苏沉璧刚刚算出的那张涉案人员关联表:
“兵分两路。”
“第一,去找苦主!名单上那些卖儿卖女的、家破人亡的、只剩一口气还在还债的。不管多远,不管是瘸了还是瞎了,只要还能说话,就把人给孤抬过来!”
“孤要让那帮高僧看看,他们的功德,是怎么把人逼成鬼的!”
杜荷重重点头:“明白!卖惨谁不会?咱们找真的惨!”
“第二。”
李承乾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那个西市赵记布庄的名字上,眼中杀气腾腾:
“这个姓赵的掌柜,是关键。”
“他是寺庙漂没赃款的白手套,也是那帮官员和和尚勾结的桥梁。”
“带上你的亲兵。去,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
“告诉他:进了大理寺的诏狱,那是生不如死。但若是进了孤的东宫,当了污点证人。孤或许还能留他一条狗命。”
“撬开他的嘴!孤要让他亲口说出来——哪笔钱是赃款!哪笔钱是给和尚的回扣!”
杜荷接过名单,眼中凶光毕露,那是顶级纨绔特有的狠劲儿:
“殿下放心。这长安城地界上,还没我杜荷找不到的人,也没我杜家撬不开的嘴。”
“要是他不招,我就把他绑到城墙上吹吹风,问问他想不想变成飞天舞女。”
“去吧。动作要快。”
李承乾挥挥手:
“天亮之前,人证物证,孤都要看到。”
“诺!”
杜荷带着一身煞气冲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苏沉璧看着杜荷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站在窗边、身形挺拔的太子。
这位殿下,杀伐决断,心思缜密。
她转头,看见苏母正在那儿使劲给她使眼色,意思是“快走,别惹祸上身”。
苏沉璧微微叹了口气,刚要行礼告退。
旁边的武珝突然默默地递上来一方温热的湿巾,轻轻放在苏沉璧的手边,小声说道:
“苏娘子,擦擦汗吧。”
苏沉璧一愣,看了看这个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接过湿巾,难得露出了一丝浅笑:
“多谢。”
而武珝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只有一种叫做向往的光。
这位苏家娘子,好厉害。
我以后,也要变成这样的人。
……
同一时刻。长安城另一头。
化度寺的一间禅房内,灯火昏黄。
普光寺虽然被封了,但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长安各大丛林。
七八个身披锦襕袈裟、宝相庄严的大和尚,正围坐在一起。
他们的脸色并不好看。
“诸位师兄。”
坐在上首的一个面容枯瘦、但双目精光四射的老僧,缓缓拨动着手中的紫檀佛珠:
“消息确凿了。太子这次不仅封了普光寺,还抄了地窖,连那本大千功德簿都搜走了。”
“哼!”
旁边一个胖和尚愤愤不平:
“那是欺辱我佛门!普光师弟也就是这几年步子迈得大了点,收了点利钱,怎么就成了死罪?”
“这是针对咱们来的!”
“慎言。”
老僧制止了他,声音阴恻恻的:
“太子年少气盛,这是要拿我们开刀,充实国库,为了他那大婚攒本钱呢。”
“不过……”
老僧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账本?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记录我们普度众生、记录施主善念的功德录。那梵文写的是经义,那暗语写的是机锋。”
“太子他看得懂吗?就算找人强行翻译,那是曲解佛意!”
“明日朝会……”
老僧站起身,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
“我等不可坐以待毙。既然他要斗,咱们就去太极殿前,哭!”
“哭先皇,哭佛祖、哭这大唐容不下出家人!”
“我们要咬死一点——那不是赃款,那是十方善信的财布施!是这乱世里的一点善念!太子若是动了这笔钱,那就是抢夺佛祖给百姓积攒的福报!”
“对!就这么说!”众僧纷纷附和。
在他们看来,信仰是最好的盾牌。
只要扣上“灭佛不详”的帽子,哪怕是李世民,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他们怎么样。
毕竟,他们手里不仅有钱,还有大批信徒。
“阿弥陀佛。”
一声整齐划一的佛号,在这阴暗的禅房里回荡。
带着一丝贪婪,一丝侥幸,还有一丝,即将面对审判而不自知的傲慢。
……
天边,第一缕晨曦破晓。
东宫的角门被轻轻敲开。
杜荷一身寒气地回来了。
他的衣襟上沾着点露水,但手里却像是拖死狗一样,拖着两个被麻袋套着头的人。
身后,几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双充满恐惧、但更多是充满仇恨的眼睛——那是苦主。
“殿下。”
杜荷走进崇文馆,喝了一大口凉茶,把那两个麻袋往地上一扔,对着等了一夜的李承乾露出一口白牙:
“人,齐了。”
“那个姓赵的嘴有点硬,不过稍微跟他聊了聊刑部的手段,现在,让他说什么他说什么,让他咬谁他咬谁。”
李承乾看着地上的麻袋,又看了一眼书案上那一摞由苏沉璧翻译出来的罪证账本,以及旁边堆积如山的赃物箱子。
证据链,闭环了。
“好。”
李承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那个眼神,比这深秋的早晨还要冷。
“备车。”
“去太极殿。”
“听说那帮大和尚要在朝堂上跟孤论论佛法?论论什么是布施?”
“行啊。”
李承乾跨出门槛,看着初升的朝阳:
“孤今天就让他们知道知道……”
“在这大唐的律法面前,哪怕是佛祖来了,也得给孤交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