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长到拇指粗的时候,秋霜下来了。
那天早上,王德推开房门,看见地上、屋顶上、菜地里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吓了一跳,忙跑到地里去看——萝卜叶子被霜打得有点蔫,但扒开土一看,下面的萝卜还水灵灵的,没冻坏。
“王爷,下霜了!”王德隔着门喊。
朱守谦推门出来,看了看天。秋高气爽,正是萝卜最甜的时候。
“该收了。”他说,“今天就把萝卜都拔了吧,再长该糠心了。”
王德和李顺拿着小锄头,开始挖萝卜。土已经松过两次,萝卜一拔就起来。个个都有拳头大小,皮是淡紫色的,圆滚滚的。拔出来时带着泥土的腥气,但洗净了,露出白生生的肉,看着就喜人。
一共收了三十七个萝卜。整整齐齐码在井台上,像一排小胖墩。
“中午吃萝卜。”朱守谦说,“王德,你去厨房,拿两个萝卜切块,和昨天剩的骨头一起炖汤。李顺,你再拔几个萝卜,切成细丝,用盐腌一下,挤干水,拌点醋和香油。”
王德愣了:“王爷,咱们……哪来的香油?”
朱守谦顿了顿:“那就只拌醋。另外,萝卜叶子别扔,洗干净,焯水后凉拌。”
两个太监依言去做了。
中午,院子里飘出了久违的肉香——那是王德偷偷藏起来的半根猪骨,是上个月份例里唯一见荤的东西,一直舍不得吃。
萝卜炖得软烂,汤色奶白。凉拌萝卜丝爽脆,焯水的萝卜叶子带着清苦,但淋上醋后别有风味。
三人围坐在院里的小石桌旁,吃得很慢。
朱守谦咬了一口萝卜,清甜,汁水足。他又喝了一口汤,热乎乎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王德吃着吃着,眼圈有点红。他想起这一年来,送来的饭菜不是冷的就是馊的,王爷要么不吃,要么摔碗。哪有像现在这样,三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吃一顿热饭?
“王爷,”李顺小声说,“这萝卜……真好吃。”
朱守谦点点头:“秋后的萝卜赛人参。以后咱们多种些,冬天就不愁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三长两短,是约定好的暗号——张信来了。
王德连忙去开门。张信闪身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
“王爷,”他先给朱守谦行了礼,然后把油纸包放在石桌上,“这是我家自己做的腊肉,我娘让我带给王爷尝尝。”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条黑红色的腊肉,肥瘦相间,油光发亮。
朱守谦没推辞:“替我谢谢你娘。”
张信憨厚地笑了笑,又说:“王爷,您上次说的法子真管用!我爹往麦地里撒了堆肥,又松了土,这几天麦子叶子不黄了,还抽穗了!我爹说,今年收成肯定比往年好!”
“那就好。”朱守谦示意他坐下,“吃了没?没吃一起吃点。”
张信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卑职站岗前吃过了。”
但他还是坐下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桌上瞟——那萝卜汤闻着真香。
朱守谦让王德给他盛了一碗。张信推辞不过,接过来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王爷,这汤……”
“就是萝卜炖的。”朱守谦说,“你家里要是有萝卜,也可以这么炖。排骨、筒骨都行,没有骨头,光炖萝卜也好喝。”
张信连连点头,又说起正事:“王爷,还有件事……我今日换岗时,听驿卒说,云南那边战事吃紧。”
朱守谦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怎么说?”
“说是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拼死抵抗,傅友德将军虽然连克数城,但滇池一带久攻不下。朝廷运粮的队伍在乌蒙山遇袭,损失了一批粮草。”张信压低声音,“皇上震怒,连发了三道敕令催促。”
朱守谦沉默片刻,问:“蓝玉将军和沐英将军呢?”
“蓝将军在曲靖,沐将军在昆明外围,都僵持着。”张信说,“我听驿卒的意思,朝廷现在最头疼的是粮草。云南山多路险,运粮太难,十石粮从湖广运过去,路上就得吃掉八石。”
朱守谦放下筷子,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几步。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他忽然转身:“张信,你可知道云南当地种什么粮食?”
张信一愣:“这……卑职不知。”
“我知道。”朱守谦说,“云南种稻,一年两熟。但耕作粗放,亩产不及江南一半。如果朝廷能在当地屯田,就地取粮,何须千里转运?”
张信听得有些懵:“王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朱守谦看着他,“这场仗的关键不在前线,而在后方。谁能解决粮草问题,谁就能赢。”
张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朱守谦没再多说,让王德包了几个萝卜给张信带上,又嘱咐道:“你爹的麦地,抽穗后要防鸟。扎几个草人,或者拉网。另外,腊肉我收下了,这份情我记着。”
张信千恩万谢地走了。
院门重新关上后,朱守谦回到屋里,铺开了纸。
墨是昨天新磨的,纸是李顺从库房讨来的边角料,粗糙,但能写字。
他提笔,在纸中央写下四个字:
平滇十策
然后停住了。
不是不知道写什么,而是要先理清脉络。他要让这封奏疏既切中要害,又不会引起朱元璋的猜疑——一个被废的藩王,怎么会对千里之外的战事了如指掌?
得从“农事”切入。
朱守谦重新落笔:
“罪臣守谦谨奏:臣圈禁凤阳,亲事稼穑,深知粮乃民之本、兵之胆。今闻王师征滇,粮草转运艰难,臣愚以为……”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
第一策,屯田。建议大军在占领区就地屯田,以战养战。
第二策,改良农法。派遣善农者教土人深耕、施肥、选种,提高亩产。
第三策,兴修水利。云南多江河,可筑陂塘,蓄水灌溉。
第四策,推广高产作物。提及自己在凤阳试种的萝卜、白菜生长快,可作军蔬补充。
写到第五策时,他停笔想了想,然后写下:
第五策,以工代赈,安流民。
战后必有流民,与其放任,不如组织他们修路、开矿、垦荒,既安定地方,又增加财源。
第六策,茶马盐铁之利。
第七策,土司分化安抚。
第八策,军械改良。
第九策,情报网络。
第十策……
朱守谦笔尖悬停,最终写下:
第十策,设云南布政使司,改土归流,永镇边疆。
这是长远之策。他知道,历史上的明朝正是在平定云南后设立了“三司”,将云南彻底纳入版图。但现在提出来,会不会太超前?
管不了了。
他要让朱元璋看到,他朱守谦不止会种地,还会治国,会安邦。
写完十策要点,天色已经暗了。
王德进来点灯,看到桌上密密麻麻的字,吓了一跳:“王爷,您这是……”
“没什么。”朱守谦把纸叠起来,“收好,和之前的放在一起。”
王德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又小声说:“王爷,刘公公那边……今天送来的米,又掺了不少沙子。我筛了半天,才筛出两碗能吃的。”
朱守谦眼神冷了冷:“知道了。”
“另外,”王德犹豫了一下,“李顺打听到,刘公公在凤阳城里有个外宅,养了个女人,还收了义子。他这些年克扣的银钱,都花在那头了。”
朱守谦挑眉:“消息可靠?”
“可靠。那女人是城南卖豆腐的寡妇,街坊都知道。”
“好。”朱守谦说,“继续打听,但别打草惊蛇。”
王德应声退下。
屋里只剩朱守谦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秋虫在墙角鸣叫,一声声,凄清而执着。
他想起白天张信的话——粮草遇袭,朱元璋震怒。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重新走进朱元璋视野的机会。
但《平滇十策》现在还不能送上去。火候未到。他需要更多的“实绩”,需要让人亲眼看到,他朱守谦真的变了。
地里的萝卜是一个开始。
张信家的麦地是一个证明。
接下来,他还要做得更多。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朱守谦望着那道光痕,低声自语:
“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