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是被焦糊味呛醒的。
刺鼻的烟尘钻进鼻腔,带着皮肉烧焦的甜腥。他猛地睁开眼睛,视线里没有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只有茅草燃烧后飘落的黑灰,如肮脏的雪片般簌簌落下。
“这是……”
他撑起身子,手掌按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触感粗糙,夹杂着碎石子。头痛欲裂,像是有人用凿子从太阳穴往里敲。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隋大业十二年、涿郡、逃难、马贼……
“我不是在写策划案吗?”他按住额头,指尖触及的却是束起的长发和粗布头巾。
燃烧的茅屋在视野边缘跳动,火舌舔舐着残破的土墙。远处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男人粗野的狂笑。空气里除了焦糊味,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有厚厚的老茧,但绝不是他敲键盘养出的那种。这是一双能拉弓、握刀的手。身上穿着灰褐色的粗布短褐,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的短刀,刀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穿越了。
这个荒谬的念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砸进脑海。前一秒他还在为公司的新项目熬夜,下一秒就躺在了这个燃烧的村庄废墟里。
“驾!别让那几个跑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杨军翻身滚到旁边半塌的土墙后,透过墙缝向外窥视。
五个骑兵冲进这片已成废墟的村落。不是官军——他们穿着杂乱,有的披着破旧的皮甲,有的赤裸上身,脸上用炭灰涂着狰狞的纹路。手中的横刀滴着血,马鞍旁挂着鼓囊囊的布包,隐约露出铜器和布帛的一角。
流寇。或者说,是已经彻底沦为盗匪的溃兵。
“那边有个活的!”一个独眼汉子勒住马,长矛指向杨军藏身的土墙。
来不及思考。杨军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肌肉记忆比思维更快——他猛地踹向土墙底部早已松动的夯土。
轰隆一声,半截土墙向外倒塌,烟尘四起。
冲在最前的两匹马受惊扬蹄,骑手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马背。杨军从烟尘中窜出,不是冲向敌人,而是扑向侧方一匹无人控制的马。那是刚才被惊走的流寇坐骑,正不安地踩着蹄子。
他抓住马鞍,翻身而上。动作流畅得让他自己都吃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显然精通骑术。
“拦住他!”
箭矢破空而来。杨军伏低身子,感觉到箭羽擦过后背的灼痛。他猛夹马腹,纵马冲向村外。身后传来追赶的马蹄声和咒骂。
村庄在身后远去。他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策马狂奔,肺叶如风箱般抽动。直到翻过一座矮丘,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他才勒住缰绳。
马匹喘着粗气,口鼻喷出白沫。
杨军滑下马背,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马颈,环顾四周。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目之所及,是荒芜的田地,干裂的泥土里连杂草都稀稀拉拉。远处有几个焦黑的村落轮廓,没有一丝炊烟。官道旁散落着白骨,有人的,也有牲畜的,被野狗啃得干干净净。
大业十二年。
他在心里重复这个年份。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失败,天下已乱。河北有窦建德,河南有瓦岗李密,江淮有杜伏威……太原的李渊,应该还在蛰伏,但距离起兵也不远了。
而他所在的位置,记忆碎片告诉他,是涿郡以南,正处于朝廷势力与各路义军拉锯的边缘地带。刚才那些流寇,可能是官军溃兵,也可能是某个小头目手下的“义军”。
“乱世人命不如狗。”他低声说,声音沙哑。
夜幕降临。他找了个背风的山坳,拾了些枯枝,用火镰——幸好这身行头里有——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动,照亮他随身携带的东西:短刀一把、火镰一套、两个硬得像石头的胡饼、一小袋粗盐、一个皮质水囊,以及一个巴掌大的布包。
布包里是几样奇怪的东西:一小卷近乎透明的“细绳”,几根末端削尖的细木棒,几个小瓷瓶。他打开一个瓷瓶嗅了嗅,是浓烈的酒味。另一个瓶子里是黑色的粉末。
这是……急救包?
更准确的说是简易版的。细绳是桑皮线,木棒是用于固定的“夹板”,酒是高度蒸馏酒用于消毒,黑粉末似乎是某种止血草药混合炭末的制剂。制作粗糙,但思路清晰——绝不是这个时代普通流民能有的东西。
原主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他嚼着硬胡饼,就着凉水吞咽。胃里有了东西,思维也清晰起来。
首先,活下去。在这个时代,独行侠死得最快。他需要找到人群,或者建立自己的小团体。
其次,利用优势。他知道历史大致的走向,知道哪些人会崛起,哪些人会在关键节点做出什么选择。他有超越千年的知识——虽然不是全才,但作为一个项目管理者,他懂得系统思维,懂得如何优化流程,懂得一些基本的工程和科学原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什么是“势”。
但知识需要载体。炼钢需要铁矿和高炉,火药需要稳定的硝硫炭来源和研磨混合工艺,现代组织管理需要识字、有基本逻辑的基层人员……这一切,在眼前这片废墟般的大地上,都是奢望。
他必须从最微小的、最不起眼的东西开始。
火光映照下,他摊开手掌。掌心的老茧在火光下泛着黄。这双手能做什么?
能握刀,能杀人——刚才逃跑时,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也能救人——那个急救包暗示了这一点。
杀人,还是救人?
他抬头望向夜空。没有工业污染的星河璀璨如瀑,横贯天际。在这样的星空下,一千四百年后的北京城灯火通明,而他所在的位置,未来将是雄安新区的一部分。
荒唐感再次袭来。
但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嚎,和空气中始终不散的血腥焦糊味,将他拉回现实。
“先活过今晚。”他对自己说,将短刀放在手边,背靠山石,半闭着眼睛休息。
半梦半醒间,更多的记忆碎片浮现:一个中年文士将布包塞给他,说“此去艰险,但天下将乱,或许正是用武之地”;一支小队伍在官道上行进,突然遭遇骑兵冲杀;他奋力抵抗,后脑被重击,坠马昏迷……
原主是某个势力的信使?探子?还是逃难的世家子弟?
没有答案。
天蒙蒙亮时,杨军被马蹄声惊醒。
不是大队人马,只有一骑,正沿着干涸的河床缓缓前行。骑手趴在马背上,似乎受了伤。马匹也一瘸一拐。
杨军握紧短刀,隐在岩石后观察。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上穿着破烂的皮甲,左肩插着一支断箭,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身子。马匹的右前腿有刀伤,深可见骨。
年轻男人似乎耗尽了力气,从马背上滑落,瘫倒在河床上。
杨军犹豫了三息。
救人可能暴露自己,可能引来麻烦。但见死不救……他终究是二十一世纪长大的人,血液里还残留着那个相对文明时代的道德准则。
他走了出去。
年轻男人还有意识,看到杨军走近,挣扎着想摸腰间的刀,但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
“别动。”杨军说,声音平静,“想活命就别动。”
他检查了伤口。箭矢入肉不深,但箭杆折断,箭头可能还留在体内。没有现代医疗器械,取箭头风险极大。但如果不取,感染几乎必死无疑。
他打开那个急救布包,取出酒瓶和黑色药粉。
“会有点疼。”他说着,将高度酒倒在伤口上。
年轻男人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却没有惨叫。
杨军用小刀割开皮肉——刀法精准得让他自己都心惊。箭头卡在肩胛骨边缘,他小心地撬动,将其取出。鲜血涌出,他迅速敷上黑色药粉,用撕开的干净内衬布条紧紧包扎。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年轻男人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恢复了清明。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他声音虚弱,却咬字清晰,带着某种教养,“某……薛礼,字仁贵,河东汾阴人。”
杨军正在擦拭小刀的手顿住了。
薛礼?薛仁贵?
那个“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的薛仁贵?唐朝初年的一代战神?
他仔细看眼前这张脸。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鼻梁高挺,嘴唇紧抿,已有坚毅之相。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叫薛礼,字仁贵。
历史记载,薛仁贵出身河东薛氏,但家道中落,以种田为生。三十岁才应募从军。现在是大业十二年,薛仁贵应该……确实还是个少年,可能因为战乱被迫提前走上了历史舞台?
蝴蝶的翅膀,或许从他穿越的那一刻就开始扇动了。
“杨军。”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涿郡人。你为何至此?又为何受伤?”
薛仁贵喘息了几下,才道:“家乡遭灾,与同乡数人欲往太原投军,混口饭吃。昨夜在前方山谷遭遇突厥游骑……只有我一人逃出。”
突厥。杨军心中一凛。这个时间点,突厥人已经开始频繁南下了。他们是未来数十年中原最大的外患。
“太原……”杨军沉吟,“你是想去投李渊?”
薛仁贵摇头:“只是听说太原相对安定,想寻个生路。至于是投朝廷还是唐公……尚未可知。”
唐公。这个称呼很有意思。李渊此时确实还顶着唐国公的爵位,但“唐公”这个略带亲近意味的称呼,已经在某些圈子里流传开了。
“你的同乡都死了?”杨军问。
薛仁贵眼神黯淡:“应当是。突厥人箭术精湛,又惯于围猎……某侥幸逃出,已是万幸。”
杨军看着这个未来将令突厥、高句丽闻风丧胆的名将,此刻只是个重伤落魄的少年。历史在他眼前展开真实的、血淋淋的一页——名将不是天生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你的马不行了。”杨军说,“我也要去南方。若你愿意,可与我同行一段。”
他需要一个同伴。而薛仁贵,哪怕现在还不是那个战神,其心性、勇力也绝非常人。刚才取箭时那份忍耐力,已显非凡。
薛仁贵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杨兄大恩,某没齿难忘。只是某如今是累赘……”
“能走就行。”杨军打断他,将薛仁贵扶起,“这世道,多一个人,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他搀着薛仁贵,牵着两匹马——薛仁贵的伤马已无法骑行,只能牵着走——向南而行。
晨光渐亮,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大地。官道旁,新添了几具尸体,看衣着是逃难的百姓,被洗劫一空后随意抛弃。乌鸦在头顶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薛仁贵沉默地走着,偶尔因伤口疼痛而抽气。
杨军则在心里快速盘算。他改变了薛仁贵原本可能死于突厥游骑的命运,这会不会影响未来的历史?但转念一想,既然自己能穿越,历史本就可能不是书本上记载的那条线。
重要的是现在。
他需要食物、安全的饮水、药物,以及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信息——关于周边势力分布、兵力动向、粮价、流民聚集地的信息。
知识是力量,但信息是使知识发挥作用的土壤。
正午时分,他们路过一个小土坡。坡上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墙半塌,但还能遮风挡雨。
“在这里歇脚。”杨军决定。
他将薛仁贵安置在庙内相对干净的角落,自己出去查探。庙后有一口井,井水尚清,但打上来后发现水面漂着可疑的絮状物。他取出另一个小瓷瓶——这是原主急救包里最后一样东西,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他撒了一点进去,粉末迅速吸附杂质沉底。
明矾净水法。原主准备的确实周全。
取水烧开,又掰碎胡饼煮成糊糊,喂薛仁贵吃下。年轻伤者很快沉沉睡去。
杨军坐在庙门口,望着南方的地平线。
按照历史,再过一年多,李渊就会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攻入长安。李世民会在接下来十年内,击败所有对手,开启贞观之治。
而他自己呢?
是像无数穿越者前辈一样,招兵买马,争霸天下?还是……
他想起燃烧的村庄,想起官道旁的无名尸骨,想起薛仁贵说起同乡死难时黯淡的眼神。
争霸需要什么?需要足够的狠辣,可以将人命作为筹码和代价;需要高超的政治权术,能平衡各方势力、驾驭骄兵悍将;需要对权力的绝对渴望,驱动你在尸山血海中不断向上攀登。
他具备吗?杨军问自己。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项目经理,会做计划,会协调资源,会解决问题。他不缺乏智慧,但那种帝王心术、那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他怀疑自己永远学不会。
也许,他可以换一条路。
既然知道李世民是最终的胜利者,既然知道贞观之治将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治世,那么……去帮助他,让这个盛世更早到来,让乱世更快结束,让这片土地上少死一些人。
让大唐的辉煌,不仅仅局限于历史书上的记载。
一个想法在他心中萌芽:去做谋士,做催化剂,做那个站在巨人肩膀上,却能帮巨人看得更远的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活着见到李世民,并且让他愿意听自己说话。
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
不是雷声。是马蹄,很多马蹄。
杨军迅速起身,将火堆熄灭,摇醒薛仁贵:“有马队,人数不少。”
两人屏息凝神。马蹄声从官道方向传来,越来越近,听声音不下百骑。队伍中还有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声——是辎重车。
不是流寇。流寇不会有这么整齐的马蹄声和车队。
透过庙墙的裂缝,杨军看到了一面旗帜。杏黄色的底,上面是一个黑色的字——
“唐”。
李渊的旗。
队伍在土地庙不远处停下休息。骑士们下马,井然有序地取水、喂马。他们穿着统一的皮甲,兵器精良,纪律严明。车队里载着粮草和军械。
一个年轻军官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走向土地庙。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姿挺拔,眉眼间有股逼人的锐气,顾盼之间,目光如电。
杨军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身姿,那气度,还有周围亲卫隐约表现出的敬畏……
不可能这么早遇到。但如果是他,如果是那个人——
年轻军官走到庙门口,停住脚步。他的目光扫过破败的庙门,然后,落在了门缝后杨军的眼睛上。
四目相对。
年轻军官微微挑眉,开口问道:“庙里有人?出来说话。”
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杨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半掩的庙门。
阳光涌进来,照亮了他沾满尘土的脸,也照亮了门外那张年轻、英气、却已隐有龙虎之姿的面容。
他知道这是谁了。
李世民。未来的天可汗,此刻还只是唐国公李渊的次子,一个正奉命执行某项任务的年轻将领。
历史,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杨军需要做的,就是在接下来的三句话内,让这位未来的帝王,记住自己的名字。
他踏出庙门,迎着阳光和李世民审视的目光,拱手一礼:
“涿郡杨军,拜见李二公子。”
话音落下,他看到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游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