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太原城在望。
连绵的城墙矗立在汾水之滨,雉堞如齿,旌旗招展。城郭的规模远非涿郡能比,虽也带着烽火年代的痕迹,但城门处车马行人有序进出,炊烟袅袅升起,显出一种在乱世中难得的秩序与生机。城头飘扬的除了隋室旗帜,更多是“李”、“唐”等字号的认旗。
李世民率领的队伍在距城十里处便遇上了接应的游骑。显然,太原方面对他们此行极为关注。待到城下,城门守将显然认得李世民,立即放行,并派人飞马入城禀报。
穿过厚重的城门洞,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商贩的叫卖声扑面而来。街道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青石铺就,相对整洁。两旁的店铺大多开着,米铺、布庄、铁匠铺、客栈酒肆,虽谈不上繁荣,却也绝无涿郡那种死寂破败之感。行人面色虽带菜色,但眼神中尚存希望,见到军马入城,纷纷避让,并无多少惊恐之色。
“父亲治下,太原还算安稳。”李世民策马缓行,对身侧的杨军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也有一份沉重,“只是供养这数十万军民,抵御四方窥伺,也殊为不易。”
杨军点头,仔细观察着这座李唐势力的根基之城。城防坚固,市井有序,军队调度有方,确实已显露出一方雄主的雏形。这与他在河北、河东其他地方所见景象,恍如隔世。
队伍并未前往军营,而是径直来到了城北的唐国公府。府邸并不追求奢华,但占地广阔,门墙高大,透着一种沉稳厚重的气度。门前石狮威猛,持戟卫士肃立,见到李世民归来,齐齐躬身行礼。
“二公子!”一名身着青色文士袍、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的男子快步从门内迎出,见到李世民安然归来,明显松了口气,“一路辛苦!国公已在正堂等候。”
“有劳玄龄挂念。”李世民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卫,对杨军介绍道,“杨兄,这位是府中记室,房玄龄房先生,我的左膀右臂。玄龄,这位是涿郡杨军杨先生,杨文远公之后,通晓地理兵要,此番北行,多赖杨先生之力。”他特意点明了杨军父亲的名字和杨军的作用。
房玄龄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拱手道:“原来是杨文远公哲嗣,玄龄失敬。二公子信重之人,必是非凡,日后还望多多指教。”他态度客气,但眼神中带着惯有的审慎与打量。显然,李世民身边突然多出一个被如此推崇的新人,他需要时间观察。
杨军连忙还礼:“房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杨某初来乍到,日后还请先生多多提点。”他知道,房玄龄是李世民未来最重要的谋臣之一,智慧超群,心思缜密,不可怠慢。
李世民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客套。玄龄,父亲此刻可得空?我需立即禀报此行详情,并引荐杨兄。”
“国公正在与长史裴寂、司马刘文静议事,但已吩咐,二公子回来即刻入见。”
“好,我们这就去。”李世民当先引路,杨军紧随其后,房玄龄相伴在侧。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正堂。堂前侍卫肃立,气氛庄严。通传之后,三人步入堂内。
堂内陈设简朴而大气。主位之上,端坐一人,年约五旬,方面大耳,蓄着短须,面色红润,眼神温和中透着深邃,正是唐国公李渊。他身着常服,并无太多饰物,但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自然流露。左右下手,坐着两位文士,一位年长些,面容圆润,带着笑意,是李渊的心腹老友、太原留守府长史裴寂;另一位较为精干,目光锐利,是留守府司马、也是李世民的重要支持者刘文静。
“父亲,孩儿回来了。”李世民上前,躬身行礼。
“世民吾儿,平安归来便好。”李渊声音浑厚,带着关切,“此行可还顺利?听闻你们在河谷遭遇突厥游骑?”
“回父亲,幸赖将士用命,更有杨先生献策,已将那一小股突厥游骑全歼于河谷隘口,缴获战马军械若干,我部仅微有损伤。”李世民简明扼要地汇报了结果,然后将身侧的杨军让出,“父亲,这位便是孩儿途中偶遇的杨军杨先生,乃前兵部职方司主事杨文远公之子。杨先生不仅家学渊源,精通地理兵要,更兼胆识过人,此次破敌,首功当属杨先生献上的诱敌伏击之策。”
李渊的目光落在杨军身上,温和中带着审视。裴寂和刘文静也同时看了过来。
杨军不卑不亢,上前几步,按照这个时代的礼节,躬身长揖:“草民杨军,拜见唐公。”
“杨先生请起。”李渊虚扶一下,语气和蔼,“文远兄当年在兵部,于舆图地理一道造诣颇深,可惜天不假年。没想到今日能见到故人之子,且听世民所言,杨先生更是青出于蓝。不知杨先生何以流落至此?”
同样的问题,李世民问过,现在李渊再问,意义却不同。这是正式的背景核查,也是定性。
杨军将之前对李世民说过的家世背景、流落原因再次陈述一遍,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李渊听罢,微微颔首,又问了几个关于河北局势、涿郡布防、沿途见闻的问题,杨军均依据原主记忆、亲身观察和合理分析作答,既不过分夸大,也不刻意隐瞒,显得务实而可信。
“听世民说,杨先生于河谷设伏,全歼二十余突厥骑,自身损伤极小,不知此计细节如何?”刘文静忽然开口,他声音清朗,问题直接,目光灼灼。
杨军知道这是考校,也是展示能力的机会。他再次将当日地形分析、兵力布置、诱敌和伏击的配合,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利用地形、限制敌骑机动、追求全歼以免走漏消息的思路。
“因地制宜,料敌机先,好。”刘文静听完,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尤其注重全歼以免泄密,心思缜密。”
裴寂则笑眯眯地道:“杨先生年轻有为,又得二郎如此推崇,实乃我太原之幸。只是不知杨先生对如今这天下大势,有何见解?”这个问题更大,也更敏感。
杨军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更深的试探。他略一沉吟,决定在之前对李世民所言的基础上,稍作调整,更侧重于李渊的角度:“草民浅见,如今天下分崩,群雄逐鹿,民不聊生。然纵观各方,或暴虐失民心,或狭隘无远图,或根基浅薄难持久。唐公坐镇太原,地险民附,宽厚仁德,更兼诸公子皆人中龙凤,文武济济。此乃天授根基,民心所向。唯今之计,当外示恭顺以蓄力,内修德政以固本,广纳贤才以备用,静观时变以待天时。待天下有变,百姓望治如渴之时,顺天应人,吊民伐罪,则大业可成,盛世可期。”他依然没有直接劝进,而是强调了李渊现有的优势、正确的策略和等待时机,将“起兵”包装成顺应时势和民心的不得已之举,既符合李渊目前“忠臣”的公开人设,又点明了未来的方向。
李渊抚须不语,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裴寂笑容不变。刘文静眼中精光更盛。李世民则在一旁,面色平静,但眼中带着对杨军的肯定。
“杨先生见识不凡。”良久,李渊缓缓开口,“如今太原正是用人之际,杨先生既有才学,又蒙世民引荐,若不嫌弃,可暂在府中安顿,协助参赞军务,尤其是北边舆图地理之事,正需先生这样的专才。待日后有功,再行封赏。未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就是初步接纳,给予了一个“参赞军务”的幕僚身份,但并未授予正式官职,显然是观察任用。
杨军立即躬身:“唐公厚爱,草民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
“甚好。”李渊微笑点头,“玄龄,你安排一下杨先生的住处,一应用度,按府中宾客上例供给。世民,你将此行详细情形,尤其是那些箭镞之事,写成节略,稍后送来我看。裴监、肇仁,我们继续商议粮秣转运之事。”
“是,父亲/国公。”李世民、房玄龄、裴寂、刘文静齐声应道。
杨军知道初次觐见到此结束,自己算是暂时在太原李渊集团中挂上了号。他随着房玄龄退出正堂。
走在廊下,房玄龄态度比之前更显亲近了些:“杨先生,国公既已发话,便请随我来。府中东侧有一清静院落,名为‘听竹轩’,环境尚可,暂且委屈先生居住。日常若有任何需求,可随时告知管事。二公子那边,想必也会常来与先生商议事情。”
“有劳房先生费心安排。”杨军客气道。
听竹轩果然清幽,一个小小独立院落,几间房舍,陈设简洁但齐全,窗外可见几丛翠竹。对于初来乍到的幕僚而言,这待遇已相当不错。房玄龄又交代了管事几句,便告辞离去,显然府中事务繁忙。
杨军独自在房中坐下,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得到了李渊表面上的认可和安置。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如何在李世民原有的智囊团(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中立足?如何将自己的“先知”和现代知识,转化为切实可行的、能被这个时代接受的谋略和贡献?李渊集团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李建成、李元吉以及各路元老、将领之间关系微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千头万绪,需要细细思量。
傍晚时分,李世民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此人年纪与李世民相仿,身材略瘦,目光沉静锐利,举止间透着一种干练果决的气质。
“杨兄,来,我给你引见。这位是杜如晦,现任兵曹参军,我最得力的臂助之一。”李世民笑着介绍,“如晦,这位就是我方才与你提起的杨军杨先生。”
杜如晦拱手,声音沉稳:“久仰,二公子对杨先生赞不绝口,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河谷之策,干净利落,如晦佩服。”
“杜参军过誉了,侥幸而已。”杨军还礼,心中了然,这位就是与房玄龄齐名的“房谋杜断”之杜断了。李世民将他带来见面,既是进一步接纳自己进入核心圈子的信号,也可能有让杜如晦亲自观察评估的意思。
三人落座,李世民直接切入正题:“杨兄,那些箭镞,父亲看过了,很重视。已命人秘密查探其来源。另外,父亲决定,暂时将杨兄安排在我天策府中,协助处理军务文书,尤其侧重北边舆图整理与情报分析。不知杨兄可愿意?”
天策府是李世民直属的军事参谋和指挥机构,能进入其中,意味着更接近权力核心和实际军务,正是杨军所愿。“固所愿也,杨某定当尽心竭力。”
“好!”李世民很高兴,“如晦目前主要负责天策府军务统筹和情报甄别,杨兄可先协助如晦。你们二位,一个长于断事,一个精于地理形势,正好互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有件事需先知会杨兄。大哥(李建成)那边,可能会对杨兄有所关注。大哥身为世子,总揽后方政务,对人才也颇为留意。若他相邀,杨兄不妨礼节性地见见,但需知,你我方是同心。”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白:李建成可能会拉拢你,你要清楚自己该站在哪边。这也透露出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已有微妙竞争。
杨军正色道:“二公子知遇之恩,杨某铭记。杨某既入天策府,自当以二公子马首是瞻。”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杜如晦在一旁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又交谈了一阵,主要是李世民和杜如晦向杨军介绍目前太原面临的周边局势、兵力部署、粮草储备等基本情况,让杨军尽快熟悉环境。杨军认真听着,结合历史知识,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问题,让杜如晦也渐渐收起最初的审视,开始认真对待这个新同僚。
接下来的几日,杨军便在天策府中安顿下来。他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核对、补充来自北方的各类地图和情报,将其系统化,并尝试绘制一些更精确的态势图。他利用原主的家学功底和现代制图的一些基本理念(如比例尺、图例、等高线示意),绘制出的地图清晰直观,让杜如晦和负责情报的军官大为赞叹,工作效率提高不少。同时,他也开始接触一些过往的情报文书,逐渐拼凑出更完整的天下形势图景。
这期间,李建成果然派人来邀请过杨军一次,只是一次普通的宴饮,席间多是谈论文史风物,李建成态度谦和,礼数周到,对杨军的“家学”表示赞赏,并暗示若有意,可在他那里兼任一个清贵的文职。杨军滴水不漏地应对,既保持尊重,也委婉表示自己初来乍到,才疏学浅,还需在二公子麾下多多历练学习,婉拒了实质性的招揽。李建成也不强求,依旧笑容温和,但杨军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的深意。
这一日,杨军正在听竹轩中整理一份关于马邑刘武周部与突厥往来情况的简报,忽有仆役来报:“杨先生,府外有人求见,自称姓薛,说是先生的故人。”
杨军心中一喜,难道是薛仁贵?算算日子,他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他快步来到府门侧院,果然看到薛仁贵站在那里。月余不见,他气色好了许多,身姿挺拔如松,虽仍穿着朴素的布衣,但眼神锐利,顾盼间已有几分英气。他身边还跟着两名看起来颇为精悍的汉子,像是护送他来的唐军士兵。
“薛兄弟!你痊愈了?”杨军上前,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薛仁贵见到杨军,也是面露激动,躬身就要行礼:“杨兄!救命之恩,收留之德,薛礼没齿难忘!幸得二公子留下的护卫照料,伤势已无大碍。听闻杨兄已在唐公府中任职,特来投效,愿为杨兄牵马坠蹬,以报大恩!”他话语诚挚,目光坚定。
杨军连忙扶住他:“薛兄弟言重了!你我共历患难,便是兄弟。你一身本事,正当报效国家,岂能为我私仆?走,随我去见二公子,你的去处,当由二公子定夺。”
杨军带着薛仁贵直奔天策府。李世民正在与杜如晦、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此时也在太原,担任功曹参军)商议事情,见到薛仁贵,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和站姿,笑道:“薛壮士恢复得不错。杨兄多次提及壮士勇毅,当日河谷诱敌,壮士虽未参与,但杨兄言你伤愈必是猛将。如今可愿入我军中?”
薛仁贵单膝跪地,抱拳道:“薛礼愿追随二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求能上阵杀敌,报答二公子与杨先生恩德!”
“好!”李世民起身,“我天策府正需骁勇之士。薛礼,你暂入赵武麾下,为队副,先熟悉军伍规矩、操练技艺。待有所成,再行提拔。赵武!”
“末将在!”赵武应声而出,正是当日河谷诱敌的骑兵头领。
“薛礼便交给你了,好生带他。”
“遵命!”赵武看向薛仁贵,咧嘴一笑,“小子,二公子和杨先生都看重你,可别给某丢脸!”
薛仁贵大声应诺,眼中燃起熊熊斗志。
看着薛仁贵随赵武离去,杨军心中感慨。这位未来名将的道路,终于还是与李唐、与李世民联系在了一起,虽然起点与历史记载不同,但或许能更早绽放光芒。
长孙无忌在一旁笑道:“二郎又得一猛士。杨先生不仅自身才学出众,引荐之人亦是不凡。”
杜如晦则道:“薛礼根基不错,稍加磨砺,是可造之材。如今我天策府中,文武渐备,只待时机。”
李世民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房玄龄(刚闻讯赶来)、杜如晦、长孙无忌、杨军,这是他未来核心班底的雏形。他沉声道:“时机不会太远了。父亲近日与裴监、刘司马等人密议渐多,各地情报如雪片般飞来,朝廷(指江都的隋炀帝)已彻底失驭,李密与王世充在洛阳相持,薛举在陇西蠢蠢欲动……天下这盘棋,快要到中盘搏杀的时候了。诸位,我等需早做准备。”
众人神色一凛,齐声应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与兴奋。
杨军知道,太原的平静生活只是表象,真正的乱世争霸,即将进入最激烈的阶段。而他,这个带着千年见识的穿越者,终于站在了风暴眼的边缘,即将亲身参与并试图改变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南方。那里是中原,是洛阳,是长安,是未来无数血火与荣耀交织的战场。
第一步已稳,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