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寸、三寸、两寸，小石头小心翼翼地骑坐在一支横出来的约有杯口粗的树枝上，努力的把手前探去抓取那支卡在枝桠见间的鸡毛毽子。在下面一堆小丫头片子的催促声中，宋石头爬到这个位置再也不肯往前移动了——开玩笑，已经是他身子能够最靠前的极限，每尝试着抓一下，树枝都像是会承受不了负重般的上下慢慢晃动着，似是随时都会折断一般。

恍惚间他突然有种错觉，似是忆起了在某个时刻的某个山顶上，也曾有一男一女这么费力的去钩取一只小小的兰花，然后两个人一起滚落下了山渊。

正在出神间，下面杏儿娇俏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小石头，你癔症啦，怎么不动弹了？”

呸！我在想什么啊！宋石头闻言醒过神来，用力甩了下脑袋，把那个迷惘的思绪甩出脑外，朝下嚷了一句：“谁再吵吵就自己来拿！”，几个小丫头终于不甘心的暂时闭上了嘴巴。

宋石头深吸了一口汽，让全身的精神都集在一起，身体使劲前倾，几乎都是贴在了树枝上了似的把身体尽量伸展到最长，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探手往前蹭去。

树下的一帮丫头们也是同时屏声息气、紧张地看着他。

“哈哈，拿到了！”小石头终于猛的直起来来，扬起手上的毽子回身得意呼喊着。仿佛此刻他摘取的不是一个鸡毛毽子，而是君王皇冠上最明亮的宝石一样珍贵和英勇。而同时，树下的女生们也暴发出了一阵激烈的鼓掌和欢呼，欢呼雀跃，真仿佛小石头也的确像个摘取桂冠的英雄似的。

“大胆！学塾安静之地，何人敢在外面大声喧哗！？”一个高亢而又严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立时压住了外面一片的欢呼声浪，威严的声势让墙外的女孩子声音一窒，纷纷吐了个舌头，转身各自做鸟兽逃散而去。

“唉！～等等我啊，这帮没义气的丫头片子，我可还没下去哪！”小石头望着包括杏儿在内一哄而散的女孩子们的背影，失望的喊了一句。其实他现在并不是不想也跑掉，而是刚才摘毽子时委实爬得太靠前了，此刻只能一点点小心的往后挪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跌落再穿越一回。

“还说！”那个严厉的声音喝断了小石头的喊话后，走进几步，似是看到了宋石头在树枝间的小小身影，又加了一句：“你先别动！”回身咐吩道：“你们几个，去搬个梯子让他下来，别摔着。赶紧的！”

当墙头架起一个接触到树枝的梯子后，小石头终于胆战心惊的顺着梯子出溜了下来。下来后，他也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严厉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清癯的老者站在他的跟前，一身长衫干净，胡须灰白，背着双手注视着他，还没等他道谢便抢先开口责问：“你是谁家孩子，为什么爬这么高？大人在哪里？宗族书塾重点，为什么大声喧哗！？”。

眼前这个老人似乎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对不起，对不起！”小石头只好一边作揖一边讷讷的解释道：“我只到到树上去摘个毽子，并非是有意捣乱。”

心想怪不得那帮小丫头宁肯大老远跑回家去拿什么竹竿也不肯绕进院子寻人帮忙哩。

“一个男娃儿却去玩踢毽子，羞也不羞！”这时老者身后一个戏谑的声音接过话来，引发院中一片男孩子的哄堂大笑。

“我不是玩踢毽子，我只是帮别人......”小石头急忙的分辩着，抬眼却看到那个说话的人从老者背后走出来，一下子怔住了。

那个圆脸的孩子也是一怔，抬手指着小石头，两个人同时惊讶的大喊：“原来是你！？”

“嗯，郑经，你们认识？”老者转头问道。

“我才不认识这种穷小子呢。”那个叫郑经的孩子一撇嘴，转身却告起状来：“只是今天就是他在城里拦着我们的路不让走，这才回来晚了。”

“胡说，刚才郑雨农不是已经都招认你们是偷偷跑出去看社戏误了时刻才回来晚了吗？男孩子要敢作敢当，再干胡别乱攀赖别人，今天的处罚就翻一倍。”老者冷冷一笑，似是对这个叫郑经的孩子一贯行经极是清楚似的。

“可是......”郑经看着小石头人畜无害的脸，却想起他拎起蛇笼吓唬自己的得意神情，继续辩道：“夫子，你常让我们要摒除杂念，静心读书，可他在宗祠书堂窗外大声喧哗，影响大家读书，总是该罚的！”

看样子今天如果不让小石头吃点亏，他绝不罢休的。

小石头自然知道他是在报复刚才在路上的事情，心道这孩子如此睚疵必报，又哪里“正经”过了？但自己的确是在人家读书的地方大声喧哗，也有些理亏，本拟再进一步认个错。可又担心这个老人如此严历，如果自己认错还指不定要受什么处罚呢，再说郑小六两口子还有宋大柱一会儿还等自己回去吃饭呢。

微一思量，只好一咬牙，再进前一步躬身又道了个谦，“我并不知道此处是这么庄重的地方，并不是有意吵闹喧哗的，还请老伯见谅则个！”说罢转身就想跑走。台阶已经给了，那老头总不好意思跑大街上追着一个孩子加罚吧？

却不想那个叫郑经的像猴子一样精，早已经先一步堵住了门口，笑道：“想跑？门儿都没有。书堂就是个安静的所在，容不得一点吵杂，现在你搅闹的我们都读不进去书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孩子如此跋扈，还真是难缠，小石头不禁暗暗有些后悔街上和他冲撞的事了。但他也不是怕事的人，既然走不了，索性当面驳了回去：“容不得一点吵杂？那你索性进庙当和尚面壁坐禅好了，还读什么书啊？”怼的那个郑经一句后，他冲老者再次做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问道：“老伯，我虽只是个小娃娃，但曾听人说真正的读书人不能死读书，是应该关心万物、兼济天下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试问若是连窗外一点嘈杂都经受不住，又怎么读得进书、读得懂书？不知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闻得此言，先前那个曾在街头上拽住郑经的孩子也站了出来，斥责道：“大胆，我们夫子名满璐县，便是县令老爷也对他老人家礼敬三分，你怎么敢如此顶撞。”

老者却似并不怎么动怒，摆摆手止住身后孩子的指责，诧异而又似饶有兴趣的看着小石头，沉吟了一下，并不答小石头的问题，而是轻轻的开始重复小石头刚才的两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念了两回后，那张遍布威严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有趣啊有趣！有理啊有理！小娃娃，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几句话？”

“这是顾宪成主持东林书院时所撰写的一幅楹联。”小石头现编人名已经来不及，索性实话实说。

“顾宪成？”老者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却茫然无所获，“此何许人也？那东林书院又在何方？想来能写出如此对联的人，当非等闲胸怀，其主持下的书院必也应该名噪一时才对，因何我却从未听说过呢？莫不是老夫真的坐困山野，不知天下俊杰了吗？”老者一时更加惊惧。

小石头心里哂笑：你要能听说过那就怪了，这人还有这书院都是要待晚明时期才出现，离现在还有几百年的光阴呢。

正不知如何圆话头时，这时耳边又传来一阵嘈杂，只见郑小六夫妇、宋大柱和杏儿一直出现在门口，明白是杏儿回家报的信。

郑小六快步上前，到了老者跟前一揖到地，“十八叔有礼了，您老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老者倒也认识小六，微微颔首“还行”，继而问道：“这孩子你认识？”

“对，是我的一个侄儿。”郑小六有点忐忑的回答：“小孩子不懂事儿，做错了什么您别介意，多担待一下。”

面前老者不仅是族中宿老，附近有名的乡贤，更是生平历历浩如书简，虽此刻无官无职，但从无人敢等闲视之。

“唔～”老者点了下头，仍旧没有说话。反而在慢慢踱起步来。小石头惊讶的发现他走路一高一低，竟有点瘸腿。一转身间，负在身手的双手，紧握着一本书卷，仿佛像是握着一柄斧钺一样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