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红如火，水高似墙。

王若离站在湖畔，感受着那道投入心间的红光，恍惚之中，似乎看见前方飞来一只血红的蝴蝶，动作轻盈，姿态绚丽，翩翩然，飘飘然，逐着红光起舞。

王若离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就见红蝶拍着翅膀，有如旧燕归巢，自然地落到王若离的手背上。红蝶往前爬了几步，触须摇曳，蝶翅颤抖，忽地软喙往下一刺，狠狠吸了一口，接着慌里慌张地打开双翼，扑腾着重新飞了出去。

王若离吃痛，收回右手一看，不禁皱眉，自己的手背上竟是没有半点伤口痕迹，莫非刚刚只是错觉？

循着红蝶飞舞的方向，只见那轻飞曼舞的身影，飘逸，超脱，就像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然而，等到红蝶飞到湖畔一角，蓦地消散开来，有如点点星火，四下流溢，最终消失不见。

王若离久久凝立，望着红蝶化作光点，消落四散，心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丝悲情。

突然，王若离一个惊醒，连忙举目环顾，就见自己的身周，依旧是枫林映水，青草萋萋，和之前在湖畔戏水时的场景一般无二。可是自己明明记得刚刚火烧连天，湖水狂啸，为何此时变得如此平静？

不远处的湖畔，多了一位白发老叟，正自坐在水边垂钓。

“这位老丈，请恕小子冒昧，敢问这是什么地方？”王若离心头疑虑，轻步走了过去，躬身问道。

“虚虚实实，只在一念之间。”老叟没有回头，而是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王若离看着老叟一心垂钓，似乎完全没有搭话的兴致，虽然心中有些焦急，但是还是忍了下来，站到老叟后面，看着老叟钓鱼。

这时，水上的浮漂接连晃动，水花四溅，像是有条大鱼上钩。

老叟见状大喜，赶忙操起钓竿，往上奋力一拉。王若离跟着看去，就见湖面破开，钓线出水，然而细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原来咬钩的根本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一片妖红的枫叶。

“火烧连天红蝶舞，神道穷时今日尽。”老叟放下钓竿，捏起那片红色枫叶，眼睛看着刚才红蝶消散的方向，嘴里轻声念道，“此生能得圣贤一顾，虽死而无憾矣！”

“老丈……”王若离见着老叟神情落寞，正想出声宽慰。

“呵呵，现有两条路，一条可以雄霸众生之上，却有万人为敌；一条只能屈居庸碌之流，却有清静为伴。”老叟转过身来，望着王若离，笑着问道，“小子，如果是你，你会做何选择？”

“这两条路，我都不选。”王若离微一迟疑，沉静说道。

“是吗？”老叟听着，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往事，“曾经，我也这般回答，可惜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世间的路，本有千千万，但若只能看到两条，那么也就只有两条。”王若离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老叟反复打量王若离，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诡笑，“可惜天命不寿，你的身体太过羸弱，不出意外，将会活不过十八岁。”

“生命终有尽时……或许，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王若离听到老叟的论断，犹豫说着，心中似有一丝解脱之感，然而，下一刻，却是有如翻江倒海一般，充斥着浓浓的不甘心。

“老夫一生，看过太多的屈服，也见过太多的挣扎。”老叟目露精光，透着睿智，拍了拍王若离的肩膀，“你说的，不是你。”

“可是，如果抗争的结局，终是有心无力，岂非更大的悲哀？”王若离的眼里，带着困惑，还有求知。

“哈哈，纵使过尽千帆皆不是，那又如何？”老叟豪情激扬，“因为，争过，活过。”

“小子受教。”王若离面容凝重，揖礼拜道。

“很久以前，在这红枫山下，有个清幽的小山村，叫做小枫村。”老叟面露慈色，徐徐说起，“村里有个小男孩，自小体弱，药石难医，甭说修炼，就算正常走路也是艰难。小男孩的家境本就寒微，如今多了这么一个长卧病榻的儿子，更是雪上加霜。他的父母虽然辛勤劳作，但是始终难以支付日愈高昂的药费。”

“小男孩是不是觉得，自己成了父母的累赘？”王若离感同身受，轻声问道。

“是啊，这样的日子养成了他自怨自艾的性格，甚至一度轻生。”老叟表情平静，继续说道，“终于，在他十二岁的那个秋天，满山红叶，金风送爽，那是一个丰收年。他鼓起勇气，趁着村里老小在田间割麦的时候，从床上爬了下来，爬过了家门，爬出了村子，爬到了山上。那个时候，因为秋收季节，多有豺狼骚扰乡户农畜，他相信，只要自己爬到山林，就会被豺狼叼走，父母便不用再被自己拖累，还能替父母省下一笔出殡建坟的费用。”

“后来怎样？”王若离急着问道。

“后来？”老叟顿了一下，嘴边笑了，却是笑得有些苦涩，“天有不测风云，那天刚好有两大仙派的弟子在红枫山附近打斗，灵法纵横，威力巨大，无辜殃及了小枫村，整个村庄、田园化为碎末，尸骨无存。而他，因为爬到山间，阴错阳差地躲过一劫，活了下来，但却亲眼目睹了山下的惨状。正当他痛哭流涕的时候，忽然从红枫林中飞出一片妖红枫叶，飘在他的身前，似乎是在注视着他。”

“妖红枫叶？”王若离闻言，想到刚才老叟钓起的那片红叶。

“不错。”老叟目光越过眼前的湖水，落到远处的红枫树林，声音悠远，“小枫村毁灭之后，他流落江湖，四处行乞，饱尝了人间的饥寒和艰辛。有一次，他被一个乞丐摁在地上毒打，情急之下，摸入怀中，刚好掏到这片妖红枫叶，不及多想便甩射出去。让人意外的是，妖红枫叶竟然直接划破乞丐的拳头，并且窜飞过去，扎入乞丐的喉管，将乞丐钉死在地。这次反抗，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原来杀生是开启妖红枫叶里面空间的一种方法。”

“妖红枫叶里面藏着什么？”王若离很是好奇。

“藏着一部绝世功法。”老叟话中带着几分蛊惑，“红枫空间所载，便是之后数千年来令人闻风丧胆的‘红枫心经’，这套功法吸取生灵的血气精元，化为己用，被世人所忌惮和畏惧，常称它为‘红枫邪经’。凭借这部功法，他终于修复体弱之困，踏上修炼之路。”

“红枫心经可以修复体弱？”王若离听着，面容一喜。

“是的。”老叟看着王若离的神情，不动声色，娓娓说道，“那个时候，世间修真流派纷杂交错，修仙、修魔、修佛、修妖等等，各有千秋，层出不穷。虽然他的修为越来越强，但是性子多与世家子弟、门派后生不合，所以修习的红枫心经多次遭受歪曲和污蔑。一次在他突破化元期的关头，惨遭数个门派世家的杰出子弟联合围攻，他透支本命生机，运转心经，大杀四方，斩草除根，将围攻自己的一百多人尽数斩杀。此战凶名昭著，虽然震慑宵小，但却让他成了举世皆敌。”

“若为心中执念，纵使举世皆敌，又有何妨？”王若离语气镇定。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性情，可惜……”老叟有些意外地扫了王若离一眼，微微叹道，“因为先前多次透支力战，伤及身体本源，等到他化灵成功，突破灵境的时候，样貌已经垂垂老矣，被人称为‘红枫老魔’，可是那时他才三十七岁。

之后，他遍游神元大陆，结交各朝英豪，走访历练诸多险地，数次经历生死困境。修到炼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打小并非体弱，而是因为先天神魂太强，压住体脉，致使身体失衡，以致难以成年。

再到后来，等他踏入破虚，偶然得知当年红枫山下争斗的两个仙派名字，可惜那时年幼，根本不知对战双方是谁，于是便将那两大仙派一起灭门，门人弟子十数万人，悉数屠灭，以报昔日父母乡亲之仇。

为了此事，大陆各朝各派纷纷群起讨伐。不过，他怡然不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尸山血海中泰然走过，最后留下一个‘红枫魔君’的大凶之名，再也无人胆敢捻动虎须。”

“红枫魔君前辈，的确让人敬佩。”王若离静静地听着老叟讲的故事，态度显得十分诚恳。

“敬佩？”老叟翻了一记白眼，满脸不信，“恐怕你小子心中所想，与这‘敬佩’二字相去甚远吧？”

“小子不敢。”王若离讪讪。

“算了，反正也是牢骚之言。修真之路，没有驿站，没有终点，所以容易滋生两大惧怕之物，一怕岁月，二怕寂寞。”老叟叹了一声，眼神炯炯地看了过来，见着王若离的目光没有退避，于是郑重说道，“等你将来，就能明白老夫今日的所言所感。”

“老丈，是否曾经怕过？”王若离沉着声音。

“怕，不仅是害怕，也是忌惮，也是敬畏。”老叟看似没有回答，却又似已回答，脸上闪过一抹满意的笑容，红光一亮，就见那片妖红枫叶落在王若离的手心，“如果给你，你会怕吗？”

“自然会怕。”王若离目露坚毅，斩钉截铁，“但我更怕，像故事中的那样死去。”

“哈哈，人生在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取舍得失，全凭己身。”老叟最后看了一眼王若离，畅怀大笑，却又带着几分神秘，“你小子切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多谢老丈教诲，小子铭记于心。”王若离敬谢再拜。

老叟收了钓具，悠悠起身，竟是直接朝着湖面腾空飞去。

“回想起来，当年一人一剑，远离故土，笑傲苍穹，竟已星空修习五千余载。”老叟轻轻摇头，似在感叹，似在缅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今日竟会做出这般举动，莫非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亦或是惦记着想要落叶归根？唉，冥冥之中，自有天道轮回……”

王若离听着风中传来老叟的絮絮之语，心中感悟，虽说修者不拘束缚，逆天修行，通过修炼可以获得一般人没有的能力，但是违背天道伦常，而且多经风雨，自身必然有所损耗，所谓万物平衡有序，大抵如是。所以，修者虽然修为强大，但是年岁往往不如凡人的悠闲家翁，除非是灵境之上。

王若离望着老叟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似乎与这红枫山林融为一体，彻底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