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镇,日落时分。
远方红霞还未完全褪去,岳阳镇上空便被阴云覆盖,不一会就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寒冬冷冽尚在,这雨势虽小,却是寒气刺骨。
在这雨势下,街道上本就要回家的人更是加快了脚步,不光是人,就是那些外出觅食的虫蚁鸟兽也不得不返回自己的窝中御寒,没多久,岳阳镇周围便听不到一点虫鸣,兽叫,镇里面的街道中也难以见到行人。
不过,行人是没了,可还有一些人他们本身就是住在这街道之上的,这些人头发长而乱,脸腊红而脏,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粗布麻衣,掩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破布、干草,他们便是岳阳镇中的乞人。
这些乞人大多是些中年人,这些人早年也不知干了什么,身上或是落下了些暗疾,或是身体不健全,加上并没有什么出路谋生,便沦落至此,有些老年人便是无后所以此时无依。
这些人的年龄除却中年、老年,在街道一处堆积着木材、麻袋等东西的角落,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双手捧着一个馒头,那馒头在雨水以及尘土的作用下已经成了灰色,但这并没有什么影响,瑟缩在那的孩童正用他那小嘴一点一点的将馒头咬下,细细咀嚼后再将其咽入肚中。
他也是个乞人。
“啪、啪、啪……”
在行人几乎没有的街道上,这踩在充满积水石板上的声音就尤为突出了,听到这个声音,乞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他们好像也很疑惑,是什么人此时还在这街道上徘徊,那个孩童也是如此,他也减慢了咀嚼的速度,抬头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远处,一个身披着貂皮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个长相粗犷的男侍者的陪同搀扶之下,慢慢向这些乞人所在处移去,在角落的孩童虽看不清这老者的容貌,且对这老者一无所知,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感觉,这人好像是为自己而来的。
“啪、啪、啪……”
兴许是年纪大了,本不算长的距离,那老者也走了许久,终于在孩童不解的眼瞳中,他与侍者站在了孩童面前,这老者确实是为了这个孩童而来。
看到老者与侍者的到来,孩童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馒头,身子蜷缩得更紧,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野猫一般,低着头只用眼角余光不时看一下他们。
那老者见状,先是朝着孩童善意的笑了一下,然后便转头对身旁长相粗犷的侍者轻声吩咐道:“木河,你去给他们分发些银钱吧,早春时节没点吃的,我怕他们熬不过去。”
“好的先生。”
叫木河的粗犷侍者对这老者是极为尊敬,应了声后,便收起油纸伞,从腰间拿出了个装钱物的袋子,转身去给那些乞人分发银钱。
木河走后,老者没有刻意的拉进与孩童的距离,而是直接在边上的一处干草之上盘膝坐下,大抵是年纪大了吧,老者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坐好,坐好后也没急着与孩童搭话,就一脸善意的看着他。
孩童还小,没那么多心思,他只觉眼前这个笨拙且充满善意的老者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慢慢的也就不怎么害怕老者,看老者的眼神也不那么闪躲了。
老者见孩童现在对自己好像没那么多戒心,也开始和他搭起了话。
“你叫铁蛋是吧,我听说是你爷爷将你从河中拾起时见你太过娇小,怕你夭折,便给你起了个这个名,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老者说到这里时发现孩童握馒头的小手又紧了一下,想到了一些事,他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对面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便悄然转变了话题:“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木儒圣,我本不是岳阳人氏,我的故乡离这很远……”
听到木儒圣三个字时,孩童本来无神的瞳孔突然出现一丝不寻常的神采,因为他已逝的郑爷爷生前就经常向自己提起过这个人,说这个人经常帮助别人,还希望自己以后能以木儒圣为榜样。
如果说孩童之前还有点怕木儒圣,那么当知道自己身前这人的身份时,孩童心底的那一丝恐惧也消失了,毕竟眼前这人是自己的郑爷爷说过的,他一定是好人,没了恐惧心,孩童便慢慢将目光移到木儒圣身上,静静地听着他的故事。
后面木儒圣与孩童说了许多他年轻时的事,那孩童本就小,是好奇心重的年纪,一下被他说的这些发生在外乡的事勾起了兴趣,没多久便听得入神了起来。
远处的木河早已分发好银钱,但他并不急着去木儒圣那,将别的乞人遣走后,他就立在远处看着自家先生与那个孩童,眼中充斥着迷惑与不解,以他对木儒圣的认知,实在是不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些人的世界,果然不是我们这种人能理解的,木河心中暗想。
那些乞人虽被木河遣开,但他们心中却无半分火气,因为这木儒圣并不是就现在才用银钱接济他们,而是之前就对他们不错,不光是钱物,不时还叫木府的人给他们分发衣物以及摆摊熬粥赈济,这木儒圣可谓是岳阳的大善人,在岳阳无论高贵、贫贱,见到木儒圣,都会尊称他一声木先生。
“你说木先生为何独独留下铁蛋而遣走我们。”离去时,有两个乞人交谈了起来。
另一个乞人闻言,叹了口气,答道:“之前木先生本不是我岳阳人,也是七八年前才来的吧,我听说是因为他的独子死于天灾,安葬后,木先生见周围事物总是睹物思人,心中悲痛更甚,便移居岳阳。”
“呸,这贼老天,像木先生这等善人竟都不放过。”先前那人愤啐道。
跟他答话的乞人也是摇了摇头,似也在为木儒圣的遭遇不平,不过也就一下他便继续道:“铁蛋不是郑老头在镇边上的那条小河上捡的吗,但是郑老头几天前却病死了,只留下铁蛋一个人,铁蛋还小,可不像我们,我猜木先生此时来,大概是想收养铁蛋吧。”
说到那个孩童,这两人也不禁唏嘘了起来,刚生下来便被亲人丢弃,好不容易被郑老头捡到,没想到才过个五六年唯一的亲人就鹤归九天了,不过好在他碰到了木先生,转头又望了望身后那一老一少,二人不再言语便走了。
“咳咳……”木儒圣天南海北的与孩童讲了许久,终究是年纪大了,在这春雨风寒中也不禁咳了几下。
不远处的木河见状,作势就要前去照看,但木儒圣右手轻按示意他无事,他才继续立于原地。
“我那孩子没了,你的郑爷爷也没了,随我回府上去吧。”说着,木儒圣将右手缓缓伸出,停在孩童额头前方,然后微笑着看着他。
孩童看着额头前方那只如同枯木般的手,再看了看木儒圣脸上慈祥的神情,他缓缓松开一只紧抓馒头的小手,慢慢抬起,搭上了木儒圣的手。
在孩童看来,这只手虽然有点硌人,却是让他心安。
孩童手搭上的瞬间,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落泪了,眼中滴下的泪水如同回响在孩童以及侍者木河的灵魂中一般,盖过了周遭不绝的雨声,清晰可闻。
孩童瞳孔中映着木儒圣的脸,心中一暖,搭上的手也握得更紧了。
泪水与笑意相混,木儒圣左手撑地慢慢起身,孩童也顺着站了起来。
“木河,回去吧。”
“好的,先生。”
木河应后,朝木儒圣走了过来,除了手中的伞,又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把递到了木儒圣手上,木儒圣接过后,张开伞便牵着孩童往木府走去,木河也张开伞跟在后面。
街道上,木儒圣看着边上的孩童,轻声问:“到现在你还没有名字吧。”
孩童没有看木儒圣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见孩童还是有点见生,木儒圣笑了笑,柔声询问道:“不如我来为你取个名吧。”
孩童抬头看了看木儒圣,点了点头。
“没人知道你姓什么,不如就随我吧……”
木儒圣抬头望天,继续道:“姓木,单名一个非,字初景吧,木非,木初景如何。”
说完,木儒圣低头看着孩童,也就是木非。
“木非,木初……景,我喜欢……这个名字。”四目相对,木非回以稚嫩的语音,这是他与木儒圣的第一次对话。
要知道之前木非除了跟收养他的郑爷爷说过话,就没怎么与其他人交谈过,就连郑爷爷死后,他与周围的其他乞人也没有过什么交谈,此时竟然对着才见面没多久的木儒圣讲了那么多话。
木儒圣显然也是知道的,听到木非的答话,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哈哈哈哈,走吧小初景,随我回府。”
雨幕下,三人撑着两伞慢慢消失在街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