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人影绰绰，路灯散发着昏光。
这人，是谁?
他使劲眯眼，虚化的轮廓已靠近至身前，五官模糊无法辨识。
人影抬手一指，他脚下所立之处，空无一物，没有地板，没有路面。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下坠，只不过作为参照物的背景是无数绚烂的星系，太过庞大而遥远了。
周围是宇宙虚空。
梦。
——
曜城南山路，某辆的滴滴快车。
“啊……呜。”
收音机里放的是ABBA乐队的歌《滑铁卢》，韩淳打了个哈欠，看向车内后视镜里的自己：一个处于秃头危机的油腻中年大叔，看上去五十出头。
实际上韩淳今年才刚满45。
每当有乘客问起他的年龄，那一脸诧异的表情总是让他尴尬，而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虽然相貌显老，相比同行，他的身体却算硬朗。
毕竟，以驾驶为业的人因为长时间坐姿固定，到了中年，多会惹出一身职业病，体质也越来越差。而对于韩淳来说，除去偶有腰疼，他也不曾生过什么大病。
但这些天，韩旽总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怪怪的。
并非某个身体部位疼痛或者不适，而是脑子，脑海里的意识有一种说不出的困，头也重得要命，仿佛脑袋里被灌了铅，时刻有一种不小心就会头朝下栽倒的感觉。
早上出门前，他特地吃了些治头疼的药。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太大的效果，当然更比不上在家睡上一天。
但工作还是必须要做滴……韩淳慵懒地伸了个腰，随后眯眼望向半个街区外的信号灯，是绿灯，可前面的宾利看上去却没有丝毫要踩油门的意思。
似乎，整条路都堵死了。
韩淳觉得奇怪，毕竟这两天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对于这样一个小城，进城路堵车实在是挺罕见的。
不过，世事难料嘛!
关掉收音机，并不拿酸当回事儿，他掰了半只青涩的橘子塞进嘴里，又把剩下半只递给了后座的年轻男人，身边还有个更为年轻的女孩，与他女儿差不多大，应该还在读高中。
“小兄弟，宽宽心呃，堵车这事吧，就好比传世投胎，轮到你了，你跑不掉。没轮到你，你也急不得。”
“奇怪了，这个时候怎么会堵车，不应该啊?”年轻男人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自顾自喃喃道。
当然，此刻同样这么想的可不只有他。
后面的奔驰似乎等得不耐烦，重重敲下喇叭，结果前面的宾利也不甘示弱，紧跟着鸣了起笛，两车开始互相较劲，似乎大有一种谁先放手谁是孙子的意思。
然而于此同时，排成长队的车流却依旧如条僵硬的死蛇，一动不动。
无聊至极，也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睡过去，韩淳搓了搓脸颊，忍不住问道。
“小兄弟，看你们不像本地人，来这座要啥没啥的小城，是探望朋友?”
年轻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划开手机屏幕看了眼，又把目光悄悄瞥向身边睡得死沉的女孩，低声缓缓说道：
“算是吧。”
年轻男人叫唐刃，唐朝的唐，刀刃的刃，而他身边的女孩叫唐莉莉。
曜城没有高铁站，两人是今早先坐高铁到的省会，再打车到的曜城。
唐刃把视线延伸至道路尽头，不像是车祸，如果发生车祸应该早就有摩托骑警和救护车赶过来才对，他刚刚留意了道路两侧很久，并没有发现警用摩托经过的痕迹。
可如果只是普通的车流超载问题，道路流量管控那些人也早应该调整了交通灯方案，不至于堵到现在也是一副老样子。
还有那些交警，平常跟个债主似的，怎么这会儿反倒不出来了?
趁着这会儿，唐刃暗暗把上礼拜扣押他车的那家伙再次咒了一遍，还不解气，便从烟盒里叼出一根中华点起。
上周五，他去机场接个老战友，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交警查酒驾。他心想查就查呗，他一个平常都不抽烟不碰酒的人，更别说开车前了。
交警让他吹，他吹了，可他如何也没想到，测试仪上显示的却是酒精含量超标。
跟交警解释，不管用，车被扣了，要不是那老战友，他还差点进去蹲上几天。
……倒霉。
唐刃突发奇想欲抬手捏她红润的脸蛋。
女孩仰着脑袋，眼睛紧闭，刚才的动静完全没能把她吵醒。
似乎是感觉到什么散发着热度的东西在靠近，女孩一把抓起唐刃的手臂，习惯性当枕头垫在脖子后面。
……还真是熟练。
这妮子也是神经大条……
他宠溺而又无奈地看了眼这个女孩，唐莉莉。
他的亲生妹妹。
他17岁那年，父母外出时遭遇了一场车祸，母亲当场去世，而父亲受了重伤，在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作为医疗费后，最终也没能挺住，与母亲一并撒手人寰去了。
他那时高中都没毕业，找工作也不现实，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以及凑出妹妹今后的学费，他一咬牙入了伍，想着靠部队里发的钱补贴家用。
没想到时间一晃，六年过去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唐刃泛起了困意，连忙甩了甩脑袋保持清醒。
过去了的事，不提也罢。
打火机一点，烟雾缭绕。
说起他那老战友，他又想起了早上的事。
差不多凌晨4点的时候，虽然是盛夏，但天还是黑蒙蒙的，一通电话直接把他从梦中吵醒。
是他那老战友，刚转来这边的军区部队当大校，名字叫“滇”，单字，与其为人一样。
如往常，话很短，同时信息量巨大。
“来曜城，带上你妹妹，尽快。”
“喂……”
还没等他开口问一个字，电话挂断。
虽说实在想不明白滇那家伙想干什么，但他知道，滇不是那种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如果是他自己可以解决的事，他绝不会求别人。
所以分析起来只有两种情况。
其一，滇遇上了他也搞不定的事，要自己帮忙。
但怎么说也不该扯上莉莉，说不通。
后一种，滇所说的事同时关系到自己和莉莉。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
开什么玩笑……
而且今早这路也怪堵的，平常这个点街上应该车都没几辆才对啊，巧合吗？
唐刃想不明白。
不过那个梦，倒是让他记忆犹新一般来说，梦醒的时候，梦境的内容不就会被完全忘掉吗?
奇怪……
思绪飘飞到一半，唐刃突然感觉自己的腰子被谁的胳膊肘狠狠捅了几下，疼得一呲牙。
定眼一看，原来是坐在旁边的小妮子。
“你想干……”
话还没出口，唐刃就发现自己被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地盯着，气势顿时消了下去。
“哥，那个大叔好像有事。”
莉莉捏着鼻子的手又悄悄指了指司机大叔，眉眼中藏着一丝古怪。
不知怎么地就成了话题中心，司机大叔一愣，但似乎领会到什么，随后咳了咳，强作威严地训诫道:
“小兄弟，服务用车安全新规，不管开不开天窗，车内一律禁烟。”
咦，有这事吗?
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难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想着这，唐刃惭愧地老脸一红，连忙前看看后看看，试图化解这份尴尬。
车流还是没有一丝打算挪动的迹象，他只好决定再找点话题。
突然想起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有些发红，如同在网吧里刚熬完夜，唐刃问道:
“师傅你眼睛怎么，昨晚没睡好啊？”
司机叹了口气，点点头。
“是啊，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呃，大概是太辛苦了吧。”
“是嘛，能不辛苦吗，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读大学，女儿高中还没毕业……”
“两个孩子确实是挺累的。”
“你说，小孩的生活开资的多少贵啊，现在的小孩，哪里懂得大人挣钱辛苦嘛，看见想要的东西，说买就买……”
“就靠我老婆那点工资，你说那哪够嘛，我只好白天来着开出租，晚上再帮人送送货……”
听见对方的似乎聊上了头，唐刃脸抽搐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似乎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话题是他挑起来的，总不能又叫人闭嘴吧。
躲在驾驶座背后的莉莉悄悄塞住耳朵，小短眉一弯看起了笑话。
“是啊。”
唐刃摇摇头，无奈而随意地附喝了两句。
算了，认命吧，不过是一个中年人的人生感慨。
枪林弹雨他都经历过，这点怕什么?
然而正当唐刃做足了心理准备，司机大叔却突然如同卡带一般重复起后半句话。
“但累又有什么办法嘛。”
“我现在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
“一个月也就……”
“一个月也就……”
同样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唐刃渐渐意识到了不对。
他侧身看了眼后视镜。
镜子反射的画面中，刚才还沉浸在话题中亢奋不已的司机大叔，此刻却已经神情萎靡，眼睛半睁半眯，耷拉在脖子上的脑袋摇摇欲坠。
发生什么事？
“一个月也就……”他隐约还能听见司机嘴里念叨的。
“司机师傅？”
“……”
复读终于停下了，可唐刃隐隐感觉真正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只见司机嘴角不停地抽搐，表情从一开始的痛苦转变为呆滞，眼神逐渐涣散。
坏了，这是犯了羊癫疯吧!
“师傅，你的药呢?药!”
看见莉莉愣在一旁不知所措，唐刃大呼一声，同时使劲摇晃司机的肩膀，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快，翻翻看他的药在哪!”
唐刃的目光迅速看向车上的储物箱，此刻莉莉也反应过来，慌忙翻找起来。
“这个，哥，这个!”
“……这是润喉糖。”
“啊，这个!”
“没用的，这是……”
“啊！但是找不到了嘛，怎么都找不到，根本就没有啊……”
看见莉莉抓狂的表情，纵然在这种时候，唐刃也不禁有些莞尔，但随后他立马神色一凝，说道:
“一定有的，相信我。”
……
“这个这个!”
唐莉莉又发现了什么，拿起来，药盒上写着“安定片”，一看说明书，是用来治失眠的，对癫痫也有一定的抑制作用。
“找到了!”
唐莉莉兴奋地大叫一声，正要把药递过去，却发现哥哥没什么反应，盯着面前的什么，似乎出了神。
她好奇地想把脑袋探过去。
“等等!”
唐刃还是没能喝阻，莉莉已经凑到了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驾驶坐上的中年男人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虚幻。
“哥，怎……”唐莉莉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
下一刻，中年男人细眯的眼睛猛得睁开，缓缓对着后座的二人转过头来。
唐刃被正对着，瞧见那双眼睛，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对原本沧桑十足的瞳孔皆已散去，此刻眼眶内填充的是同吸血鬼一般被鲜血浸透的朱红，而瞳孔则变成一个虚幻飘渺的透明雾点。
寒气猛得蹿上头顶，唐刃脑海中本能地跳出一个想法:
这不是人类的眼睛。
他十分确定刚才驾驶座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中年大叔，可现在，眼前的人看上去比厉鬼还要可怕几分。
莉莉也发现了，直着眼愣了几秒，随即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
唐刃拧起眉毛，左手一推，用半个身子把莉莉护在后面。
发生异变的那个“司机大叔”暂时还没什么动作，但过去的战斗训练告诉唐刃，把出手的机会留给对方，自己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犹豫再三，他还是举起手刀，用恰好的力道，对准司机大叔的颈部的晕穴准确劈下。
随着一声闷哼，后者在驾驶坐上软软伏倒。
做完这一切，唐刃微微喘了口气，虽然本能地无法相信，但他此刻已然猜到。
滇所说的“出事”究竟是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