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起，普照大地。

暖芒洒落下来，铺盖在那山上树木的枝丫之上，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在那底下的荫蔽映下了一块块交错斑驳的光斑。

树间，一条数米宽的石路，一块块的石头阶梯已经被过往的人们踩踏出了许多的缺口和痕迹，上面承载着的来人正是早早起床便起身出门，来此山上的游客。而这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台阶，则是引领着这些游人走向他们心中所许之地的使者。

清早的石路，那些来人们或多两三人作伴，轻步缓行，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大声喧哗，唯有林间那些舒展着双翼，昂起精致的头颅鸣唱着悠长动人乐曲的鸟儿在唤醒睡眼惺忪的树木们，那些微微低垂的绿叶挺起了自己的身子，在阳光下，映照得格外鲜嫩润泽，枝丫随着吹来的晨风而微微摆动，沙沙作响，就像是山间的主人在迎接这些游人的到来。

顺着山路而上，便到峰上，坐落着一座寺庙，入眼的，便是两扇朱红色木头的大门，朴实的古韵让人倍感神往，此时两扇门已经敞开，游人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纷纷迈步进入门中，走入寺庙。

偌大的寺庙之内，门口进去便走到一口圆形的石井前，井口里面是漆黑的一片，络绎不绝的香客们脸上带着诚恳信服的神情，恭恭敬敬，就连迈开的步子也是规规矩矩，有条不絮地在寺庙前行着。

穿着一袭长袍，步履平缓。

而在经过那口石井的时候，那些原先低着头的香客们都会抬起他们的头来，然后默默地，动作轻轻地从自己的怀中或者口袋里面摸出一枚圆币丢进去，或是金黄色的金币，或者是锈迹斑驳的青铜圆币，不尽相同，但是每个人将手中的圆币丢入井中的时候，都会面朝着井口，微微作揖，显得很是尊敬。

这是一种独特的祈福仪式。

香客们大都略带着淡淡的笑意，身上的衣服都是那些特制的服装，长袍披身，丝带系腰。有几人看着面容，便知晓定然是大户人家，一副大气的阔态，可饶是这些平日之中穿金戴银的富人们，现在也只是身着较为低调朴实的丝绸，上面用金丝点缀着片片祥云，即不过于外显，但又不失奢华。

而其余的人们，多是身着朴素的长袍，平平凡凡，但都能够看得出来，被精心清洗过，洗的发白的不在少数，即使不是奢华靓丽，但也是十分整洁。

“麻烦让一让，谢谢......”

一声叫喊声在人群中传出，那声音只有蚊子一般地大小，所幸的是，四周那些前来上香的香客们都是那么地安静，否则的话，可真的听不到这一声叫喊。众人听见之后，默默地礼让了出来，人群中分割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那声音的主人也不禁让众香客们看了过去，大多数人露出了惊讶之色，十分地诧异，但也有那么几个人，神态自若，看起来是已经习惯了一般，有些脸上笑意更盛，似乎是在因自己早就知道而沾沾自喜。

“对不起，不好意思......”

一位瘦弱的少年佝偻着腰，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道，他便是刚刚那道声音的主人。说完之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加快了步伐，闷着头快步穿过了让出的小道。

少年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布衣和一条灰色的长裤；但那布衣已经是破开了许多的口子，几十道划痕，可以透过口子看到里面的肌肤，枯黄的肌肤下，似乎没有血肉，只是那一层薄弱的皮包裹着他的骨头，根根凸起，显而易见。

而那条裤子也是如此，看着那腿，就像是折下的两根树枝一般，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让人看着不禁阵阵唏嘘，是怎样的生活，让一位年岁尚小的孩子变成这幅模样。

瘦弱无力的身体，浑身都沾染泥泞肮脏的泥土，破烂的衣衫，那一头蓬乱的长发，这一身的行头，甚至比那些街头那些乞讨的乞丐还要更加凄惨。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一位好奇心较强的妇女，侧着头靠近与自己一同前来的夫人问道，这是她第一次来庙中上香，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看起来很是奇怪的样子。

这幅狼狈的行头，其实往大了去说，是对这寺庙的不重，是对这里所供奉的那些佛像们的不尊不敬，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作为，毕竟谁也说不清那些牛鬼蛇神的事情。

更何况，之所以这座寺庙有那么多的香客到来，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位大人......

可这位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少年，可以说是坏了规矩，这可是大不敬，让一些心软的人又不知这位男孩来历的人们对他有些许担心。

“没事的，听别人说那个少年每次到来都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那位妇女的同行之人，是一位长相十分富态的妇女，面容看上去，两人年岁相差不大。

“哦，这般呐，是我见识少了，多谢张太告诉我，以后还得多多请您带我见识见识才是......”妇女笑靥如花地说着，她是跟随着旁边的这位富态妇女过来的，说是同伴，倒不如说是随从更为恰当，“对了，张太，那这个小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好像从几日前就开始来这寺庙了，来这里做一些念诵的事情，不过先前几次都还只是衣服邋遢一些，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弄得像一个叫花子一样。”

张太说完，嘴角微微翘起，平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妇女，转过头去，没有再过多言语；她对于这位即将嫁给自己表弟的女人其实并不是怎么满意，因为她只是出生在贫穷的乡下地区，但是无奈自己的表弟偏偏喜欢上了这女的，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位妇女自然也懂得张太对自己的态度，点了点头，也没有再继续多问。她们已经上完了香，顺着人流往门口走去，准备下山回家。

而另一边，她们讨论的那位少年，已经穿过了香客们排开两边让出的小道，走进了大殿之内，里面正摆放着一尊高大的镀金的佛像，神态栩栩如生，正露着一副欢笑的神情。

里面有几个僧人正站在一旁，捻着自己手中那长长一圈的佛珠，闭目微微颔首，嘴唇一直在微动着，似乎是在念诵着什么。

而佛像之前，正面放置有一个供奉的木台，通体乌黑，木质看起来丝滑柔顺，定然十分珍贵。而上面则是摆放着一尊四脚的金炉，里面插着香火，丝丝细烟缭绕而上。

再往前，那与门之间的距离，则是有一排的蒲团。那位少年走进来之后，便走到了那一旁最右边的蒲团之前，也只有那里没有人。

其他的几个蒲团上面，都已经有人跪在上面，往前方的佛像跪拜叩首，有面容严肃的中年人，也有豆蔻年华的少女，神态自若的老妇人和稚气未消的少年，全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而那位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少年走到了蒲团跟前，并没有立即跪在那蒲团上面，而是低着头，被乱发遮挡的脸让人看不到样子，但似乎是在盯着跟前的蒲团，似乎是在踌躇。

门外的那些香客们也看了过来，将目光投在了那位与众不同的少年身上，虽然他们的嘴上不敢喧哗，但内心之中都是无比震惊，因为那里面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起来，是七天前了。

七天前的那一天，响彻皇城的消息；那一天，十年尘封的庙门开启；那一天人们望着天，似是一面平镜，可倒映出城外的那位大人的身影......

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那位大人。

所以这七日以来，城里的人们才会一个接着一个来这座寺庙之中，每个人，至少也得上过一次香才行，数不清的城民皆涌于这座庙中，这般拥挤的情况下能够进入大殿之内的人非富即贵。

但奇怪的是，来往的那些大人们中，却是无一人是跪拜在那最右边的蒲团上面，仿佛那里空无一物一般，众人虽然心中疑惑，但也不好发问，而现在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却站在那个蒲团的跟前。

在少年踌躇的时候，院子中拥挤却安静无比的人群中，有一位佝偻的老人正在注视着他，那是一双浑浊的双眼，眼角边黑黄斑驳。

老人后方的青年人看见前面的这位老者盯着那位少年，有些诧异，这位老人貌似已经连续七天来庙中了。这件事是他偶然听说的，那些人说这座庙中有一位奇怪的老人，根据他们所描述的样貌，与眼前这位一般无二。

可是奇怪之处，青年人倒是没看出来。

青年人闭目，用手指揉了揉双眼，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的时候缓缓睁开眼来，却是突然愣住，左顾右盼之下，这才确切自己没有看错。

刚刚还在自己身前的那位佝偻老者。

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可四周都是密集的人群，那之间的空隙根本别想轻易地挤过去。而且周边的人们好像都没有反应一般，青年人皱起眉头，转过头去，向着自己身后的那位男子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兄弟你知道刚刚那个排在我前面的老人家去哪里了吗？”

那位男人听见青年人的话，并没有立即应答，而是用眼睛上下扫视了青年人一遍，好似看见了什么奇怪的家伙一般。

这让青年人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挠头讪笑。

那位男子轻咳了两下，说道：“你前面哪有什么老人家？明明前面有空地却不上去，推了你好几次了都没有反应，怪人......”

男子说完，不耐烦地摆手，催着青年人走上去，看那副神态，不像是作假。

青年人诧异之际，又听到后方传来的嬉笑声，那男子身后的几人，皆都看着自己笑了起来，青年人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吗？对不起......”

说完，走上前去，走到刚刚老人的位置，鼻子轻轻嗅了嗅，不禁摇头苦笑起来，“果然是一位奇怪的老人家......”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逃不过青年人的鼻子。

另一边，众人注视着大殿中的少年。

一位年岁已老的僧人从那门堂走了出来，两挂垂须花白，已垂下至肩下几分。而那干瘦枯黄的手中拿着一块木片垫子，闭着眼睛向少年走了过去。

老僧人微微弯腰，将木垫放置在那个蒲团上面，应动作而落，口中呢喃细语，并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话语，老僧人后撤了几步，退到那些大殿内原本的僧人前面，也跟着一起捻起佛珠，闭目颔首。

低着头的少年，膝盖弯下，跪倒在那蒲团上面，那铺着的木片垫子上面，而后双手合十。一圈佛珠飞出，套到了少年的双手上面。

那一串佛珠，是从老僧人手中飞出。

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怀中轻轻一摸而出，又眨眼间飞去，套在了少年的手上。

少年手中轻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而随着那身体一阵阵地轻微晃动，那大殿中，悬梁之上吊挂的那些铜铃开始一阵阵摆动起来，叮铃作响，清脆悦耳。

那一尊高大的金佛，似也开始震鸣起来。

一时间，金鸣铜响连绵，波荡四周。

传到了院子里面，那些香客们皆是诧异地四望，好奇这一番奇特的景象，大殿中的佛像好像显灵了一般，而且那些铜铃，无风自动。

“还真的有这种奇事？！”

四目相望，两个一同相约而来的香客都是看着对方那惊讶的面容，心中顿时解惑，原本那些人并没有欺骗他们，若是清早前来庙中，真的可以看到这番佛像铜铃齐鸣的奇特景象。

而其他的那些香客们，也几乎都是一样，惊讶万分。

那个瘦弱的背影，好像有着什么奇妙的魔力，那轻轻的青稚的声音流入耳中，吸引了香客们的心神。就连那一旁蒲团上面跪拜的几人，也不由得瞥了过来。

大殿中，那位老僧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抬起那垂塌的眼皮，露出的双眼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一位年岁古稀的老者的眼睛。

“住持，那位少年......”

在少年开始捻珠轻语的时候，那些僧人们纷纷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注视着那位少年。其中那一位站在前面的僧人朝着那位被称为“住持”的老僧人靠了过去，在其旁边小声地说道：“您做好决定了吗？”

老僧人闭眼，微微点头，轻语道：“如果他愿意的话，当然可以进入这里，我会为他谋一个法号，让他留在这里好生养息。”

“可他家里的那位女孩......”

老僧人听到这话后，眉头轻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老衲自然会想办法的，尽量，尽量......”

僧人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无常便是有常......”

少年捻着佛珠，口中念诵着，身子摇摆，似乎与这大殿中的震鸣融合在了一起。

时间推移，烈日当空。

寺庙中来往的香客们换了一波又一波，来往的人群就像是不断的潮涌一般，从未停息断绝，从院落那里一边延绵到山下。

香客们惊讶于这般金震铜鸣的奇景，却又不能踏足进入殿中发问，只能在心中暗叹神迹，然后上完香后随着人流走出。但是在茶余饭后，此事定然会被他们拿来当作谈资。

连绵不绝的人流，那些到往寺庙的香客们，在安静的氛围下看着那副故作端正严肃的面容，就像是被丝线操控的木偶人，面无表情。其中一些人微皱起来的眉心表达的心绪也不尽相同，老一辈的，中年的香客们，多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忧愁，而那些稍微年轻一些的，则是已经将那份不情不愿，心里感到枯燥乏味的心思丝毫不落地刻画在自己的脸上。

院落的人来往不断，但没有人再进大殿之内，最后进入大殿的几人，正是少年到来的正在蒲团上跪拜的那几位，他们似乎有留意下瘦弱的少年，但也只是轻轻一瞥，便再无下言，挥袖离去的背影干脆利落。

而大殿中的少年，在铜铃最后的余鸣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双膝，怯生生地踱步到了那位老僧人的面前，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僧人看了一眼旁边的僧人，那位僧人立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后走到身后的一个木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朴素的木盒，上面没有任何的修饰，只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勾勒着许多复杂交错的红色线条。

“魏言。”老僧人喊了一句。

“住持有何事？”少年应了一句。

老僧人淡笑，拿起木盒，递给了魏言。

“拿着吧，明天继续过来。”

魏言先是向老僧人鞠了个躬，然后伸手去接过了木盒，紧紧地抱入怀中，迈开步走了出去，顺着院落的边缘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老僧人望着魏言离去，直至背影被人群吞没。

摇头，轻叹。

转身，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