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羡用力揉了揉眼睛,明明连空气里飘蒙的雾气都看得一清二楚,却怎么也看不清身前那人的面庞。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莫羡舔了舔嘴唇,抬头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怎么选择。”
“选择?”莫羡一怔。
“对,选择。”白衣人轻轻挥手,雾气轰然消散。
尉官的金刀反射着冷冷的光,龙驹的铁蹄翻腾起细碎的石块,老于头安静地躺在婚车前,小腹像是绽开了一朵鲜红的花。
一切都定格了下来,本该喧闹的淮岚此刻安静得像是墓园。
“于老头儿!”莫羡终于反应了过来,扑向倒在地上的秃顶老头儿,却仿佛穿过了幻影。
“这是怎么回事?”莫羡呆呆地看着掌心,问道。
“这就是我说的,选择。”白衣人不疾不徐地开口,“你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有人因为你而死,有人对你失望,北苑和陆家都会盯上你,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莫羡的表情逐渐凝重。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于老头,起身站定在白衣人面前。
“或者。”
“或者,你可以选择同我做一笔交易。”白衣人轻声笑道,“我来帮你改变这一切。”
“我做。”莫羡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再考虑一下?”白衣人似乎有些讶异。
“要我的命我也给。”莫羡眼神认真,“这臭老头儿对我……还不错。他不该死。”
白衣人突然朗声大笑。
天空蓦地暗了下来,明明方才还是青天白日,此刻无数星辰却将整个穹顶铺满。星云流转,星河璀璨,白衣人抬手,万千星辰竟然绕着他手指之处缓缓旋转开来。
“莫羡,你的命能值几钱?”白衣人的笑声仿佛从天际传来,“我要的东西,太曦所有人的命加一起又如何?杯水车薪,可笑可笑!”
莫羡只觉得天地在旋转,白衣人的身形仿佛忽地高大起来。而他胸口那块黑色的石头,再次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留着你的命,你要付出的东西远比这条命多。拿好我给你的东西,等你站到那座门前的时候,一切都会明了的。”
冻结的时间忽然开始缓缓流淌。
于老头儿确实中了尉官的一刀,那一地散乱的珠宝和银票不会再回到花车上去,下一刻那柄金刀就要砍在莫羡的身上。
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
除非时间倒流。
血珠从地上弹起,断裂的车轭重新联接,出鞘的金刀再次划回刀鞘。
等莫羡反应过来的时候,白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耳旁传来嘈杂的人声,莫羡看着手里突然多出的两枚竹片,又抬头看到还在花车旁焦头烂额的尉官,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时间……竟然真的倒流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抢小姐了!”
躺在地上的车夫尖着嗓子喊道,注意到变故的尉官抽刀飞身而来。
莫羡深深呼吸。他已经错了一次,他不能再犯错了。
本来他是要带陆颉之从计划好的路线离开。金梓卫可能追得上龙驹拉的马车,但不一定追得上在小巷弄堂里东躲西藏的莫羡。只要拖够时间,哪怕金梓卫真的抓到了自己,他也有把握把陆颉之带走。
没错,现在要做的,就是拖时间。他要等自己最后的底牌。
莫羡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愕然的陆颉之,深吸一口气,双脚微微分立。
算了算了,反正已经算是戳了天大的篓子,不在乎再犯这么点错了。
“帮我拿好。”
莫羡将竹片轻轻抛给陆颉之,用脚尖挑起一旁的马鞭,稳稳攥在手中,视线牢牢锁定在尉官身上。
“没吃过猪肉,猪跑总见过啊。”
一声蜂鸣,金刀出鞘,还未看清莫羡模样的尉官不打算手下留情,出手便是致死的招式。
可他竟然打空了。
莫羡微微侧身,刀身从他的袖口擦过,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硬生生打在刀身之上。
金梓卫一击不中,没有犹豫,运刀再砍。
可金刀再一次挥空,接着第三次,第四次,这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穷小子就像是提前看到了尉官的招式,每一击都将将蹭着他的身子而过,不容一指之距。而莫羡手中的马鞭更是像长了眼睛一样,每每都能拦下尉官的刀势,逢凶化吉。
这招式……怎么这么眼熟?
等尉官终于反应过来面前这小子使的究竟是什么招式时,已经劈砍到一半的金刀被他硬生生地收住,脚下的青石路被强劲的刀风砍出细密的裂痕。
莫羡站在尉官对面,胸口剧烈地起伏,表情却分外平静。
错不了,一定错不了。
尉官死死盯着莫羡的脸,牙关紧咬,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金甲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青岚九剑,岂是你这种贼人能染指的!”
喧杂的官道瞬间安静了下来。
看热闹的,捡银锭的,浑水摸鱼的,哭爹喊娘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把目光投向站在尉官面前的少年。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几乎如雷贯耳的剑招之名。
青岚九剑,乃是青岚门老祖长生山千年之前所创剑法。传说青岚山那道千丈高的天堑,就是老祖当年第九剑硬生生劈出来的。
青岚九剑非青岚门弟子不得学习,非青岚门内门弟子不得讲授,非青岚门门主允许不得在门外使出。太曦律法明文规定,非北苑与青岚门弟子私通辰脉者,断辰脉,入诏狱;私修功法者,斩;私修功法并为非作乱者,星官剿杀之,诛九族。
尉官再次举刀,周身空气如流水般扭曲流淌。
他改主意了。
作为修行者他本不该动用辰力,但眼下的情况已经远超出他的预料。他必须控制眼前这个穷小子,并且探明究竟是何人传授与他青岚九剑。
兹事体大,尤甚于陆家小姐性命!
“大胆贼人,看招!”
仿佛流星划过,金刀卷携着刀风砍向莫羡胸口。莫羡抬起马鞭挡在胸前,却只是卸去了三分力气,脚掌磨蹭着地面足足一丈远才将将稳住身形。
莫羡一声闷哼,嘴角有血沫溢出。
可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喘息,下一刀就已劈到了他的眼前。刀光闪烁,密不透风的攻势将莫羡彻底逼入死角,他连自保都已经勉强,更不要说还手了。
辰行境界和普通人,本就不该在同一个舞台上交手。
“束手就擒,等我断你经脉,还能保你死得利落点。”
尉官看着已经伤痕累累的莫羡,沉声说道。
莫羡单膝跪地,死死地撑住自己的身子。他扭头看了眼那个坐在马车里眼眶通红的姑娘,又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古塔楼,朝尉官咧了咧嘴,“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吐沫。
“助纣为虐,不过是太曦的一条狗。”
尉官冷笑一声,没有理会莫羡的嘲弄。围观的人群逐渐往街道两旁退缩,本在花车旁维护秩序的金梓卫们也赶了过来,将莫羡死死地围住。
“尉官大人,这……这都是误会……”
一直没有出声的陆颉之终于忍不住了,她抽了抽鼻子,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可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尉官硬生生打断。
“陆小姐,这件事,下官必须严查到底,毋须多说。我劝你最好不要搅入这摊混水,这也是对陆家好。”
陆颉之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人打断了。
“陆颉之。”
莫羡侧过脸,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是努力挤出笑脸:“帮我拦住于老头儿,别让他乱跑。”
陆颉之一怔,不明白都到这个时候了,莫羡为什么还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执迷不悟。”
尉官皱起眉头,不打算再耗下去了。辰力流动,本就锋利的刀身仿佛镀上一层银光,尉官举刀伫立,接着飞身运刀,凌空劈下。
北苑,落凤刀。
莫羡昂首而立,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下落的刀光。
“莫羡!”陆颉之惊叫出声,接着拉开车帘,不管不顾地从马车上跳下。
“刀下留人!”
好像鹰隼于长空尖啸,一道青光刺破空气从天而降,撞在已经起势的刀光之上。
一声轰然巨响,金刀脱手而出,旋转着嵌入青石路面之上,尉官更是整个人横飞出去,结结实实地撞进路旁的酒楼里。一时间桌椅瓶罐破碎的声音崩豆子似的响起,木屑伴着烟尘从门口飘出,许久才重归平静。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满脸愕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莫羡挠了挠头,长出一口气,漏气皮球似的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来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颇有几分仙气。紧随在他其后,又有六人配长剑穿儒袍落下,皆是气度不凡。
金梓卫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拔出金刀,不动声色地摆出了剿敌阵型。
他们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清楚来的这些人不简单。连尉官都被一击击溃,恐怕凭他们几个也是凶多吉少。
“诸位不必紧张,我等乃是青岚门内门弟子,并非歹人。方才多有得罪,只是形势所迫,还请见谅。”
为首青衫青年抱拳躬身,从腰间取出一枚碧绿玉佩,抬手递过。
“青……青岚门?”
不只是路旁围观的人,就连金梓卫们也都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无数传说,无数逸事。
这个远比太曦古老的宗门,似乎永远笼罩在青岚山那浩渺的烟云里。
在太曦,没有人敢冒充青岚门的人,更没人敢冒充内门弟子。
能一击挡下辰行境界的落凤刀,敢在淮岚动用辰力,已经足以说明他们的身份。
“怎么……怎么会?青岚门?”
站在马车旁的陆颉之看着那群气态不俗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坐在地上扣着青石砖的莫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才真真正正让她震惊到无以复加。
七位青岚门内门弟子走到莫羡身前,相互对视之后微微躬身,为首的青衫青年屏气凝息,沉声说道:
“青岚门内门弟子陈瑜,奉大执事之命,还请小师叔速归青岚门!”
“请小师叔速归青岚门!”
其余六人齐声高喊,淮岚官道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