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城口，人来人往。
那官道旁有一摊子，左右两杆大红旗迎风招展，左边写着“说书说死三嘴快”，右边写着“救命救活俩郎中”，时不时还有拉着板车上一家老小路过的，笑着向那中间横挂一瞟，只见写着“张先生语不惊人死不休”。
原来是这摊周已是围了不少的人，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官轿，一辆花轿，但见那摊主人果然也是鬓白如雪，眉细须长，看起来是个仙风道骨，很有些道行的老道儿。
老道儿一手拿脉，一手看财，一嘴说书，三不耽误，收钱子的时候都隔着巾娟捏住，不沾铜臭十分讲究。他笑起来有十分的云淡风轻，旁边喝彩声惊叹声亦是连绵不断。
但惨淡的就是在那官道的另一旁对摆着的摊子，两杆大白旗都落了灰，左边写着“拍案拍个满堂彩”，右边写着“算命算份大前程”，那中间横挂是，“吕浅学却不敢胡说八道”。
这边的摊主人黑不溜秋，瘦还有些佝偻，此刻双手空空，目光忿忿，面容暮气沉沉，却连孩子都嫌他这地儿阴森，懒得蹲在他旁边取笑。
“有道是那天夜里，大雨磅礴，刀剑横飞！黑山寨和走马帮的两伙人马只从那山上冲下，直扯着旗号撞将在一处，打的那是一个昏天黑地，那叫一个人仰马翻，只说那战况之激烈，黑山寨寨主洪大侠和走马帮帮头董豪杰可都挂了彩！”
张老先生遥遥地侧了身子对着上方拱了拱手，以表对两位豪杰的敬意，却听着对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夜里不是昏天黑地难不成是有人在天上打着灯笼不成？再说了那洪董两位豪杰那是多好的功夫，能挂彩？
看客们的眼光转头纷纷瞧去，只见那颇有些尖头尖脑的老头儿将头上毡帽一取往对面一指骂道，“这兼着卖假药的冒个话也没句真的。”
眼见着那新娘子细白柔嫩的小手向后轻轻一挣，张老先生急着一抚长须，拍案一响，“只说那黑夜里几百号豪杰，那刀剑又无眼，谁知道自己砍了谁，又被谁砍了？两大豪杰挂了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小孩得了劲，捡起个树枝挥舞着喊着“哐！”，“哐！”，“哐！”，其他的大人和小孩都笑了起来，新娘子安了心，羞涩地将手微微又进了些，老先生才悄悄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狠狠瞪了吕老头一眼。
吕老头不服输地瞪回去，嗤笑着看了眼这群看热闹不长脑子的俗人，趴在桌上有些意兴阑珊，只觉得上天瞎了眼，让这老王八蛋在轻侯郡混得风生水起，也没几个官爷来掀了他的假药摊子。
但见着那夕阳渐落，行人也少了，他便一条长布将家伙事一卷，系在旗杆子底往腋下一夹，佝偻着背往城里踱去，后面果然噼里啪啦一顿响，那张老头赶了几个孩子，匆匆忙忙收拾好，气急败坏地赶了上来。
“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坏我的好事干什么？这官道上你一半我一半，银子又赚不完！”
一半一半？扯妮粮的蛋嘞，吕老头嘴角一扯，只冷笑却不回头，自顾自说道，“看出来了？”
老先生骂道，“能看不出来吗，把个铺子就这么对着摆，分明是要和我过不去！当初我出的主意多好，我城外你城内，一合计好词儿，我一吓你一哄，银子不是赚得挺乐呵的吗？”
吕老头终地转过头去，眼睛往他一斜，“就没别的要说？”
“别的？有什么别的？我张茂德别的不说，这一身正气不小心漏了一丝都要怕煞了那些妖魔鬼怪。”
“好！好！好！你自己不说我可就使劲喊了！”，吕老头气急败坏地扯大嗓门，嚷嚷道，“城北郭家的俏寡妇！你当时劝我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那块豆腐，是谁找了门子！塞了银子！爬了炕子！爬了！炕子！”
老先生东涨红了脸，跳起来使劲用手捂吕老头的嘴，“别！别喊！”，两个老头扯了一会终于打将起来，如同顽童一般在城门口地上翻滚得鼻青脸肿，倒是省了仆役明日清晨扫地的功夫。
行人寥落了，却是从那皇都方向的官道上，披着晚霞孤零零走过来一个少女，正理着微湿的发梢，柳眉皓目，温润可亲。看起来不贫不富，赶着远路，或许儿是合适。
老先生一把捏住瘦黑老头的鼻子，“吕老头，先歇会，生意来了！”，他从地上爬将起来，扬袖打了打灰尘，迎上去的神姿竟是十分气度非凡，恍如谪仙下世。
“姑娘此行必有所求，此求还未达。”，见她瞳孔微定，老先生暗道中了，得意抚须一笑，“姑娘姿容清丽蒙尘，前尘坎坷得紧，但其实却是福源深厚，若得高人一番指点，必如凰飞鱼跃，将来造化非凡。”
百里璃愣了愣，看了看身后，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老先生的嘴角牵了牵，这怕不是撞上个傻的！却是笔耗神的买卖。
“滚边去！”，吕老头跳起来一个瓜崩打在老先生的脑门上，直打得张茂德嗷嗷直叫，神仙气儿全无，“好好看看学学老头我是怎么办买卖的。”
瘦黑老者笑得灿烂，佝偻着背手贴脸凑了上去，“嗳！叫什么啊？长得咋恁水灵呢？”
见这老头眼珠子提溜直转又无甚顾忌，不好糊弄，百里璃直装着急赶路左一错步右一错步，却是那阴影又在他面前站定，黑老头呵呵笑得有些猥琐，皱纹叠如树皮，问道，“丫头儿，算姻缘，还是前程？”
百里璃叹了口气说：“可以不算吗？”
黑老头极为浮夸地大声“咦”了一声，笑得更加灿烂了，道：“都算？好眼光！不过谪仙我这算命的价儿可不低，即便你是今天的首客打个半折，那也得付上一份的价钱。”
城门的卫兵看不下去了，又不好赶人，只能出声提醒道，“姑娘可要擦亮点眼睛，这俩老头在这城里可算了几十年的命了，算成了俩老头，还活蹦乱跳的，可见蒙都没蒙对过一次天机。”
百里璃提了提精神一笑，“无妨，求财自有求财道，难避自有难避因。”
吕老头从怀中掏出个玉筒金签的家伙事，嘿了两声道：“说的好！”，却见他那玉中暖烟萦绕，金签薄如蝉翼，颇有些仙家气象，叫百里璃刮目相看。
但瞥眼只见俩城卫磕着瓜子嗤了一声，百里璃心中稍安。
“赫连氏，来，随一支。”
百里璃笑容陡灭，伸向签筒的指尖骤停，却被老头儿一把把住手腕，只觉得那干枯瘦弱的手上仿若有千钧之重，竟使自己丝毫动弹不得。
他双眼一眯，真要动作之时，却见着老头儿手滑溜儿地一松，另一只手坏笑着将签筒一抖擞，一根金签随着一轮兜转抛飞出来恰恰插在他指间。
“小娃儿别紧张，人各有命，仙亦五衰，听好了啊！”，张老先生抓住时机跳起来凑到他脸旁，话如连珠一般盯着金签读起了签文，“酆都桥头为初见，奈何水映剑仙颜，双星此刻成兑角，生死可曾两可间？”
百里璃不假思索骂道：“不知所云。”，摇头抬腿便绕开二人进城而去。
吕老头笑呵呵地将签筒收起，缩手一瞪眼，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喊道，“丫头，我的卦钱呢？”
百里璃心中冷哼，却回首一笑嫣然如绽春光，“我身上分文未有，何来卦钱？不如五年之后老叟算准我所在，前来讨要，我定将本利两清。”
张茂德幸灾乐祸地呵呵笑了起来，“这个办法好。”
吕老头挠了挠头，狠狠跺了跺脚，“鬼精的丫头，晦气！”
直视得他身影消失在了街道之上，张茂德目中却泛起了泪光，拢了双袖唏嘘感慨道：“却是真又少了一身。”，黑老头扭头骂道，“我却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转过街道巷口。
百里璃忽的头痛欲裂，皱眉驻足，却见如同泡沫浮上海面般，心念中碎忆浮现，云山中玉门仙苑，落瀑前鹤立凤舞，往来剑虹成片，一人青衫翩翩携二孩童，唯见背影，行花田，二仰一垂首，言笑无间。
他再度回首，人已然不见，只得展眉一笑，道，“原来是前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