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亘古隽永的天坛上,一个玄瞳少年在撕心裂肺地呼号。他神色惨烈,目眦尽裂,鲜血从漆黑的眼洞中汩汩而流。
“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
……
扑天盖地的风霜席卷而来,少年那双血洞般的眼睛仿佛睁开了一分;一头漆黑的头发,在他耳后桀骜不驯地狂舞着,令他显得宛如一尊邪魔!
“都死了……父亲死了,主母死了,兄长死了,阿妹也死了……还有洛水凰,她也走了!”他呢喃道,神色变得更加凄苦。
“皎洁的月光下,都是火光!都是尸山!都是血海!都是狰狞狂笑的恶人,和吃人的凶兽!”
“只有我瘫软无力地倒在泥水中,一动都不能动!”
……
在这样的梦呓中,他的目光浑浊了一分。恍惚中,不知道是这方天地还是自己,对他发出了讥诮……
“当日你逃出升国,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
“你本是一个无用的人,地漏之体,不能修行,没有文韬武略,只能跟着那些放浪形骸的“妖邪”厮混……”
“你的生活,也是极度无趣的。幼年时母亲就弃你而去,父亲视你为路人,主母鄙弃你,兄弟姐妹厌憎你,丫鬟仆人嘲讽你……”
“ 还有洛水凰,那个性烈如火的未婚妻,也给了你人生中极为珍贵的温暖;她也走了,离开时候眼神坚毅卓绝……”
……
“不!不是这样的!”漫天霜雪中,玄瞳男子像一只狸猫,蜷缩了起来。他神情极尽哀色,发出了落叶刮蹭一样沙哑的呼号。
“如果当日死在了升国,就没有这万水千山的相思苦难了,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吗……”
……
千万个不同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这些声音的气息有些邪恶,仿佛来自深渊炼狱,只要回应就会坠落变成齑粉;这些声音的气息有些又浩荡,仿佛来自净土,只要回应就会享乐无量!
“虽九死而无悔!”玄瞳少年在这样交织的魔音、佛音中奋力喊了出来,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他眼前的尸山血海,都消失了!天地间还是空荡荡的,只剩下这一方亘古隽永的天坛,不悲不喜……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发生内乱以后,以往冷酷的兄长开始保护我……”玄瞳少年喃喃自语,似乎在用那些往事温暖自己。
“连行同陌路的父亲,为我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但是他们既然给了我一丝生存的希望,我就绝对不能辜负!”少年的眼神无比坚决了起来,刹那间涤荡了无数的愁绪!
少年环望了一眼,脚下的天坛由三个圆形石磨组成,常年白雾缭绕,仙魔之气氤氲。石磨顶部往下,东南西北各有一条宽两丈高一丈的台阶。
台阶中间的汉白玉陛阶上,雕绘了各种飞禽走兽。东方为蛟、龙、貉、兔、狐、虎、豹;北方为獬、牛、蝠、鼠、燕、猪、貐;西方为狼、狗、雉、鸡、乌、猴、猿;南方为犴、羊、獐、马、鹿、蛇、蚓……
它们各自合目安详,威严无匹,令人望之生畏!
天坛顶上就换了人间,弥漫着黑雾,跟底下的白雾如同泾水、渭水一样清浊分明!天坛中央是一尊神兽雕像,它庄重而冷酷,仿佛被天机屏蔽了,让人看不清样貌!
雕像的背后,连着一根十丈粗的铁链!铁链被严重腐蚀,布满了锈渍,然而却蕴含着毁天灭地的伟力!
纵然整个神州,也承受不住它一颗锈渍!
铁链斜着60°通往天空,倒吊着成千上万的干尸!
有一些干尸的样貌,甚至和白衣康故事里描述欺天大能的极度符合!
然而在这方天地,他们哪里有描述中的不可一世。风来的时候,那些干尸犹如藤蔓上的葫芦,左右摇晃,然后变得干瘪!
每次干尸干瘪一分,就有一滴黑血浸入铁链,其中蕴含的强大威能,令少年的灵魂发出难以安慰的颤抖……
少年名叫安难,本是神州战国楚国藩国升国的世族弟子。三年零三个月前,升国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祸乱了,家族被毁后,未婚妻洛水凰携带者他和一群升国子弟逃离了升国首都——洛京城。
后来,洛水凰在升国边境的骈云郡一件荒庙里消失了;还好他的挚交白衣康赶到,后来更是带着这群人来到了惠国四宗之首的器山宗
再后来,安难便莫名其妙地进入了这个诡异的地方。他从第一个石磨最底下的台阶,走到天坛顶部,用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的修为练气期三层升到了四层巅峰。虽然仅仅是一层,也突破了地漏之体的限制!更是让他产生了无边的狂喜。
这三年里,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幻觉。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寰宇晦暗,飞沙走石;尸体盈野,流血漂橹;慷慨悲歌者,旋踵而死;老幼无力者,哀泣以告……
六只凤凰的尸体在地上燃烧,天空中的神鸟哀鸣着,一只只重重坠落了地上……
年轻的仙人,他肌肤洁白如玉,举动从容不迫,风姿横生,呼则风云变幻,唤则天地反覆……
持戈的神人,他虎背熊腰天,眼睛像太阳一样不能直视,虎豹熊罴跟在他身后争相食人……
更有他自己曾经的经历,在夸张以后,一遍遍在脑海浮现。
安难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这个天坛的,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如果没有乾坤袋里那些储粮,远没到辟谷境的他,早就饿死在这里!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天坛下广场里,那些草木的秋收冬藏暗示他:三个寒暑已经过去了。
现在正是冬季,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万里广场变成了一匹白色的布帛,广场泥土里草木精灵进入了休眠……
“滴答”一声,铁链上有一滴血,落在了雕像上。天坛看起来,正在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伟力!
铁链上的干尸,摇动的更频繁了!
安难一阵心悸,他匆忙用归藏剑敲击连山玉提神,尝试着去寻找出口,却无功而返!
不知不觉中,雕像上的血变成了一条粘稠的小溪,慢慢留向汉白玉陛阶。不一会儿,天坛变成了血海!
安难惊恐万状,他再也不敢看浮雕的眼睛了,恍然中他感到他们睁开了眼睛……
沾染血流的石雕,气息再也不复之前的安详威严,反而显得狰狞噬杀,让安难心里翻沸着惊涛骇浪!
渐渐地,他被血海黏住了,生机被慢慢抽走,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凤凰,仙人,神人,家人,泽凰……
不知道是因为在这个天地待太久了,还是因为相思让人太过痛苦,洛水凰的样貌都逐渐消失在他脑海。
“洛水凰……”安难神情凄苦地呢喃道。这三年里,他觉得生命在跟洛水凰剥离,就好像种子剥离果实,皮肤剥离肌肉。
这让他愈加痛苦,终于令他哀痛欲绝地叫出声来,“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你身边……凰!”
突然间,天坛上轰鸣了一声阳雷后,令玄瞳少年从痛苦的幻觉中惊醒了过来!
此时,铁链上的干尸舞动得更剧烈,发出了像铃铛一样的诡异的声音!而陛阶上的凶兽,慢慢变得立体凝实,就要从雕像中挣脱出来!
安难骨寒毛竖,就要跑下天坛。
突然间,天地发生了异变。广场花坛里有些冰霜化开了,一种奇特的痒的感觉,出现在这天地。
雪地里的种子,似乎忍受不住寂寞,要破雪而出;冻土里所有的草木,都可视地向石山疯狂滋长!
那些长得最快的树冠和腾蔓,在碰触石台的一秒内,完成了整个开花到结果到凋谢的过程,然后湮灭了!
这些花草树木如有人性,慷慨义烈,前赴后继,旋踵而死,悲壮凄美,捆缚住了那些凶兽!
伴随着鼓声,一首高亢的战歌从干尸那方的黑雾里传来。随着这首战歌,铁链上的干尸似乎诡异地咧开了嘴角!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在这首战歌出来的一瞬间,安难再也没有任何恐惧了。因为在这三年里,他就是一直哼唱着这首歌用来壮胆。
当年你是弱冠少年,是春闺梦中人,意气风发……十年寒暑,追亡逐北,尸首分离,魂归北邙……找不到家乡,你后悔吗?
此时此刻,安难崇敬望着这些倒吊着剧烈晃荡的干尸,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共鸣,慷慨悲壮得无以名状。
当他的目光,落到中央那座天帝一样威严的神兽雕像;当他联想到幻象中群兽争相食人的惨状,心里便涌起了一种无名的愤怒,“你这邪神,何德何能用先烈的鲜血来祭祀!”
于是他怒发冲冠,举起归藏剑奋力向神兽雕像劈杀而!
一秒后,兽首在剑光中轰然断下,这方天地都消失了……
在安难看不到的天地里,天坛彻底变成炼狱,无量的血海一样从天坛席卷整个广场!
血海流过,花草树木都化成灰烬,那些神兽终于从石山挣扎了出来,纷纷狰狞残忍地咆哮道,“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