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好沉啊,头怎么这么昏,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
眼前看到的,是一个破旧杂乱的柴房,到处乱糟糟的,墙面上爬满了裂缝和蜘蛛网。
“咦,不对啊,我怎么在这里......”
一阵恍惚,天旋地转,他再次昏了过去,记忆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颓去,越来越模糊不清,直到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屋外,吵吵闹闹的,好像有什么人在议论,说什么今天是大喜日子,哪家姑娘要出嫁了......
好像今天有重要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可是,想不起来了......
柴房大门被狠狠推开,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清秀少年一脸茫然,看着外面刺眼的眼光,他捂着眼睛,像是在用力想着什么。
一旁两个穿着灰色棉袄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相视笑了笑,其中一个人推了推他,问道:“小山子,今天又睡到现在啊,怎么还犯糊涂呢?”
“傻小子,今天是啥日子知不知道?”
“嘿,你可别告诉他,不然又要惹什么祸事了。”
“怕什么,他哪有那个胆子,也只能自个儿折腾自己了,哈哈哈,是不是啊,小山子?”
清秀少年茫然的张了张嘴,结巴道:“你们,说什么?什么日子,今天?”
年长一点的猥琐男子凑近了一些,小声道:“今天是张家丫头出嫁的日子,听说是李员外亲自备着彩礼上门提亲的,要纳他为第七房小妾,镇上今个儿可热闹了,满大街的人都去起哄......”
心里有一股无名怒火冲天,他下意识的拧起那猥琐男子的衣领,下一刻,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生气。
猥琐男子脸色涨的青紫,挣扎骂道:“放开老子,臭小子你想找死啊。”
另外一个人连忙也来拉架,却无论如何也架不开那如同鹰爪一般的双手,最后还是少年自己放开了手,让那男子“哎呀”一声,在地上倒了个满怀。
“不对,不对,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头,头好疼,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少年捂着头,朝着门外狂奔而去,满脸泪水夺眶而出。
“这个傻小子好大的蛮力,吗的,疼死老子了。”
“你也是的,非要刺激他干啥,本来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这是自讨苦吃。”
“他娘的,别说了,老子也是为了他好,你说,他几斤几两,能和李员外去争,那不是找死嘛。”
“好了,你别说了......”
“呸,晦气,白挨一顿打。”
一口气跑了数百里,在一个湖边,他一拳头砸在老杨柳树上,眼神清明了许多,记忆开始慢慢清晰。
张巧儿,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要嫁人了?
不是约定了,等他攒够了银两,便去他家提亲的么?怎么,就要嫁人了呢,还是嫁给别人做小妾?
不行,绝不能这样放弃了,他不甘心,他要做些什么,抢亲,对,她一定还在等着自己,一定是被逼迫的,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他要亲口去问她,这一切都是不是真的......
少年蹲下身,在河里捧了几掌心清水,胡乱的抹了抹脸,下意识的,他朝湖中倒映看去,只见一个长相清秀,头戴道冠的男子好似沉睡一般,紧闭双眼。
水波荡漾,人影散去,像是看花了眼,他自己在看几遍,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个不甘心的自己,一脸呆滞。
“巧儿,等我,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他握紧拳头,暗自下了决心。
一处篱笆墙外,到处贴着大红色的喜条,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屋外早已是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小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大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这次的排场多么的隆重。
三书六礼都已完毕,三乘轿已经在路上了,那年过半百的李员外胸挂红花,高骑大马,脸上红光满脸,好不得意洋洋。
张家院子堆满了送来的聘礼,可是屋里却格外的冷清,一个明媚少女痴痴的穿了一身嫁衣,手中拿着一封白纸,黯然落泪。
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唉声叹气地走了进来,看她这副模样,也是心疼,缓缓坐在他身边,握着她的小手道:“是娘对不住你,为了你兄长的婚事,却要让委屈你嫁这么个都能当你爹的人,你要怪娘,便说吧,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想做什么,娘都依你。”
少女楚楚可怜的抬起头,小声啜泣道:“娘,我要是嫁给了别人,山子哥可怎么办呐,他那么老实,往后又有谁会心疼他呢,从小我俩就是青梅竹马,懂事后便早就已经私定终身,更是发誓以后非他不嫁,可如今,却还是我负了他,我怕是再也没脸见他了......”
那妇女一脸不忍的摸了摸她的秀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心,感叹道:“这都是命呐,你注定和他有缘无份了,这辈子欠他的,咱下辈子,在偿还吧。”
少女听完这话,趴在桌子上,大声哭泣,伤心欲碎。
李员外今日大婚,心情甚是愉悦,凡是前来贺礼的,无论什么身份,都打赏了许多银子,一想到小娘子娇滴滴的惹人怜模样,心下便一片火热。
那日出门游玩,一眼便瞅见了那小娘子,即便他这长年混迹花丛中的老将,也是双眼瞪直,心尖猛颤,美,实在是太美了。
那时,便想好了,无论是偷是抢,他都要将她弄到手,所以便让手下人去摸清楚了底,威逼利诱之下,便办成了这桩亲事,一举两得。
虽然这小娘子据说已有婚配,是一个常年在外打长工的下贱小子,上顿吃报饱愁下顿的,便再也不放心上了,像他们这种人,随便给点好处和钱财,自然跪地感恩,不敢有半句怨言。
再说了,有怨言又如何?打断了腿,丢出去,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公道,随便弄点关系,让县太爷定个罪状,丢到大牢里,也无不可,只是些小事,向来不用他来劳神便是,自有下人安排妥当。
自古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做推磨鬼。
新婚之日,失魂落魄的少年终于看到了那一幕,他瘸着腿,浑身伤痕累累的痴痴看着,那让他死心的一幕。
什么誓言,什么约定,都是假的。
这个世道,哪有公平公正可言,他这些无权无势的贫瘠贱民,拿什么去比?拼命么?可是,命它值钱么?
被恶奴们一次又一次的赶出宅院大门,那一身锦衣的蛮横管家,压根没有正眼瞧他,便不耐烦的丢下一袋子铜钱,挥手道:“赶快滚,拿着钱滚的远远的,在不识趣,打断了你的腿,丢到郊外喂狗。”
带着一群哄笑的仆从离去,临走前,瞥了那个好似丢了魂一般的少年,嗤笑道:“别不识好歹啦,最起码,咱们老爷是个厚道人,给你补偿了下钱财,实相的就离远些,若是老爷改变了主意,你怕是这条贱命也要留下了。”
冷言讽语,斥骂嘲笑,他不在乎,也无所谓,可是,往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呀,那个一直做为自己活下去的全部的姑娘,就这样,被夺走了。
躺了许久,身上的伤痕处血液开始凝固,他眼中失去了光,行尸走肉一般,木然爬起来,朝郊外走去。
一个黑漆漆的破旧酒铺中,不起眼的角落里,少年第一次喝了这么多的酒,他心里苦,无处发泄,以前经常听老人说的一句话,借酒消愁,便浑浑噩噩的寻了这处偏僻地方,求一个安静。
外面天色渐黑,人影稀疏。
好像下起了一场大雨,雷声隆隆作响。
几个汉子穿着蓑衣,头戴斗笠,手中还拎着一把刀,一副江湖中人的模样,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在一旁桌子坐了下来。
几人看了看他,便收回了目光,要了些小菜和牛肉,还加了几坛女儿红。
其中一个面色沧桑,一脸黑须的汉子将长刀狠狠砸在桌子上,“呸”了一声,抱怨道:“他娘的,今天真晦气,要不是大哥你拦着,我非要去闹上一闹,还有没有王法了都。”
他旁边那个白衣儒雅男子抖了抖斗笠上的雨水,摇头道:“什么王法,这这些有钱的达官贵人眼里,自然都是用来玩弄的把戏,这个世间本就是这样,不用太过于愤懑,我等江湖中人,莫要太过于在意这些。”
最后那个黑衣瘦小男子,皱着脸,托腮道:“都是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我觉二哥说的对,你今天就不敢拦着我们了,砍了那些个杂碎,大不了咱跑路就是,就凭那些酒囊饭袋也不敢那我们怎样,出不了这口恶气,实在憋屈。”
儒雅男子笑着摇头,叹息道:“确实是一个可怜女子,看着身上还穿着嫁衣在,那脖子伤口应该是用剪刀自己划开的,这得多大的气魄和决心,才下得起去手,莫说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便是我也很难做得到。”
一旁的少年在听到穿着嫁衣之后,便愣住了,握着酒杯的手开始发抖,心里开始恐惧了起来。
难道,难道......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不可能那么巧,怎么会,不可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
少年手中酒杯跌落,砸的粉碎,他双眼通红,口干舌燥的大口喘息。
邻桌的黑须汉子疑惑的看着他,问道:“这位小兄弟咋了,喝多了么?”
少年缓缓转头,呼吸急促,一字一句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穿着嫁衣的女子,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儒雅男子看似看出点不对劲,却也没有相瞒,便实话实说道:“城南李员外府上,据说是今日刚刚娶进门的七夫人,洞房之时,先是伤了那个老家伙,然后便自己抹了脖子......”
未曾说完,只见少年满脸泪水鼻涕,来回看了看,便什么都不顾的冲了出去,留下满地狼藉。
黑衣男子有些疑惑,指着外面,开口道:“这是闹哪一出?”
锦衣男子叹息一声,缓缓诉道:“听说,那个自杀的姑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苦命鸳鸯,我估计,这少年,便是那苦主了罢。”
几声叹息,好似在感叹着命运的起落和缘分的使然。
屋外,迎着漫天大雨,少年跌倒了无数次,他爬在地上,十指血肉模糊,浑然不顾。
他张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是疯是癫,这一刻,他怨恨老天,怨恨一切,也恨着自己,若是不顾一切,带她逃开着浑浊的人世,也不会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一切了。
“轰轰隆隆”雷声大作,好似也在诉说着人间的不公。
不知连滚带爬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了那个自己再也不想来的地方,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躺在地上,身上胡乱地盖着几片芦席,苍凉而又可怜。
被暴尸于此,不允许任何人收尸,这就是所谓的官家尊严吗?
就在他要去冲过去的时候,几个拿着棍棒的奴仆冲了出来,乱打一气,好似都在发泄的情绪。
疼么?在疼也不及心中万千分之一,哀莫大于心死,如今,他只想带着她离开这里,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孤单太久,很快,很快就会下去陪她。鲜血染着雨水被冲刷,他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倒在地上,又爬了起来,那些个恶奴好像也打累了,便拽着他,不让他过去再看她一眼,就那样隔着十几步,那样伸着手,想要触摸一下,曾经无数次碰到的柔软。
很冷吧,应该很冷吧,明明那么怕冷,那么讨厌雨天,每次打雷,都会吓得躲在他的怀里,那时,他便摸着她的头,告诉他,这是老天生病了,在打喷嚏呢。
他倒在地上,雨水不断灌在他的口中,鼻中,他喊的嗓子哑了,脸色苍白的想要再往前移动一点点,便又被拖着拽回去。
就在几个人不耐烦,轮着木棒朝着他的头上,重重砸下之时,几声惨叫响起,三道身影从天而降,将他护在了中间。
最前方的男子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沉声斥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今日便把你们全宰了,以敬天地!”
“大哥,和他们废什么话,看我的!”
“三弟,二哥祝你一臂之力!”
三人拔刀出鞘,几回合后,便将围在外面的十几个恶奴全部收拾干净, 吐了几口唾沫,骂了一声“杂碎”。
锦衣男子将已经四肢俱断的可怜少年缓缓扶起,怜悯道:“你这又是何苦,何不留的一身性命,学了好本事后,再来报仇雪恨?”
少年苍白的嘴唇吞吐道:“麻烦,大侠,把我放到她的身边,我想,多看她几眼......”
锦衣男子不忍再劝,便招呼着两人,三人合力,将他抬到了那女子尸体处,便回过头,忍泪不语。
终于,能够在她身边躺下了,他轻轻的摘开盖住她脸庞的白布,痴痴的的一点一点合上她的双眼。
他终于再也提不起精神,吐了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小山哥哥,不管以后怎么样,别人怎么看我们,你都只许喜欢我一个,不许再看别的姑娘,好不好?”
“小山哥哥,你这样老实憨厚,可怎么办呀,那么容易被别人欺负,就会傻傻的笑,以后,巧儿来保护小山哥哥,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小山哥哥,这辈子,我只嫁你一个,不管怎么样,哪怕是死,我也只会是你一个人的。”
新婚之夜,从来胆子很小的她,这次竟然不害怕了,她偷偷藏了一个剪刀在袖子里,她想,既然这辈子心里只有小山子哥哥一个,那就算是死,也要留着清白的身子去见他,无法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便就自己再任性一回。
她笑着做着打算,下辈子,还要再等到小山子哥哥,一定要嫁给他,做她的妻子,再也不要离开他。
她对着上天,诚信的许着愿,只愿这一回,老天能够听见她的心声,让她死后,能够带着记忆和思恋,去了那个有着老婆婆守着的桥上,可以不喝那碗汤,这样,就不会忘记了。
他醒了,却像是死了,一动不动,看着头顶的悬梁,默然无语。
儒雅男子给他盖了盖被子,拍了拍道:“小兄弟,你醒啦?”
见他不语,便不再打扰,准备离去。
“多谢了。”
儒雅男子停顿一下,回道:“死去的那个姑娘,我们埋在了不远处的落魄坡上,你若是想去看看,便去吧。”
随后轻轻关门离开。
少年起身,茫然的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雨停了,天空放晴,云淡风轻。
他决定了,不想了,去下面陪她,什么仇怨,什么不甘,都是命数使然,他认了,也累了。
慢慢走着,走到了一处安静的小湖边,他觉得应该洗漱一番,干干净净的去见她。
蹲下身,弯腰涝水,湖面上,一个清秀人影倒影,身披道服,头顶道冠,一声疾呼,穿透了他的灵魂深处
“醒来,快快醒来!”
“扑通”一头栽进了湖里,他终于见看见了那个人影真容,那个人影双手拽着他的肩膀,大声喊着:“这是梦里啊,梦里,都不是真的,快醒来战斗啊,棉夕遇见危险了,快醒来!”
“棉夕,是谁?”
“轰”身上烧起了无数黑色业火,记忆崩塌,他痛苦的挣扎,口鼻中灌满了湖水,快要窒息而死。
“铛”好一声清脆的响声,灵魂深处,有一股清流开始苏醒。
他停止了挣扎,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