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春暖花开，无量山。

　　道门正统，威严肃穆，常年春开之后，络绎不绝的上香客都前往此地求一注卦签，也是此时，多有门庭若市之感。

　　早几百年间，此间道门正统无量山，出了好几位登仙的高人，也显得此地愈加人杰地灵，颇有种修道福地的感觉，不少妄勘仙道的武林中人来此地转悠，想要鲤鱼跃龙门，借前人登仙福地，一飞冲天。当然对于这些武夫，无量山也少有驱逐，都是大大方方的敞开山门，大气做派。

　　“你听说了吗？这两天赵师叔收了个外面毛头小子做了亲传弟子，怪哉了。”身着道服，手持拂尘的青壮道士与另外一位年纪相仿的道士并肩走着。

　　“是啊，赵师叔几十年来从未收过弟子，而且不出意外，下一代掌门大抵也是传入赵师叔手中，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收了个来历不明的亲传弟子。”另一名道士稍显瘦弱，一副模样着实普通，丁点儿未见无量山高人风范。

　　“那可不，所以我才觉着怪哉，是说那小孩儿是捡回来的？当年赵师叔也是同着赵师伯被祖师爷一路这么带回来的吧。”青壮道士理了理拂尘，思索了一番。

　　“诶，不知晓，要说如今山上上香的香客愈见变少，你说要咱们掌门一辈出了点差池，如何是好。”消瘦道士挠了挠头，晃动着脑袋。

　　青壮道士则是瞪了一眼消瘦道士，轻声斥责：“莫要胡言乱语，虽说近年来朝政推崇佛教，但到底来说，佛本是道，同源相依，何以被你如此说道。”

　　消瘦道士小声回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青壮道士唉了一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消瘦道士不知所以，也不再言语，路过的香客恭恭敬敬的保持着距离，两位道士渐行渐远。

　　日子一晃，过了那最热闹的开春，就到了夏日，多有燥热，少有香客，也显得人丁寂寥。

　　“师父，我想学术法。”小孩子一双清澈的眼眸，期望的语气显得十分讨喜。

　　而面前这位老道士仿佛油盐不进，闭目养神。

　　小孩儿则明显知道自己的师父会如此这般，便绕着他转圈开始转悠：“师父，你想不想喝酒，徒儿给你去买。”

　　老道士依旧不言不语。

　　小孩儿继续说道：“嘻嘻，那要我捎信给隔壁山头的尼姑庵不，那位大姑姑肯定可开心了。”

　　老道士睁开双眼，狠狠瞪住自己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徒儿。

　　“那师父，惊蛰春雷时，我瞧见你埋在树下的一壶桃花酿，我要不拿去分给师兄他们尝尝味道？”

　　老道士站起身来，将拂尘挑起，笑咪咪道：“乖徒儿，你敢？”

　　小徒弟一路小跑，躲的甚远，每当这个时候，师父多半是真的动怒了：“师父，你猜我敢不敢。”

　　老道士依旧笑意甚浓，稍一抬手，拂尘伸展出去，小徒弟还没来得及再跑多远，就被雪白的拂尘缠绕满身，直接拖了回来。

　　灰头土脸的小孩儿小脸红扑扑的，被拂尘缠的满头大汗，此刻那柔软的拂尘坚硬如铁，将他困的动弹不得。

　　“嘿嘿，师父，我错了，徒儿来了这么久了，老是天天泡着药桶，着实无趣得很。”小孩儿使出浑身力气，未见丁点儿效果。

　　老道士嘴上依旧骂骂咧咧，但内里早就将拂尘悄悄的放开了数分。

　　他叹了叹气，轻声问道：“以道，王以道，名字霸道，性格中庸，难以尚武，不学无术，以何证道？”

　　十来岁的王以道不明所以，缠绕在身上的拂尘被师父松开之后，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咱不知道啊，小时候咱爹就没教过我啥，不过还有个耍刀的师父教过我一招两式，我琢磨着到如今也没甚用处。”

　　无量山算是排名第三的老道士，这位赵天师抚了抚早已花白的胡须，再问道：“证道往后，与天下如何，与百姓如何，世间万物又如何？”

　　王以道被这一问问的更是云里雾里，仔细想想，这好似是这位师父正正经经第一次问自己这些言语：“师父，徒儿不知。”

　　“你再多泡一段时日，想通了再学术法不迟。”

　　赵天师飘然而去，最后不忘叮嘱一句：“隔壁山头尼姑庵墙外的花枝你少去偷折，里面的老妖怪可是吃人的。”

　　王以道嘻嘻一笑，大喊：“师父到时候要记得救我。”

　　夏去秋来，山上落满枯叶，一片金黄，此时的王以道身体状况比起进山的时候好上许多，以往在王府的钟鸣鼎食，穷奢极侈养出来的柔弱身子太若不经风，要不是有些许练刀的底子在，怕是都熬不过山上的秋天。

　　天气多凉，王以道多加了件衣服，回头看师父，还是那件老旧道袍，似乎他一点也不怕冷。

　　“师父，前些日子我进了尼姑庵，那里没你说的那么可怕。”王以道紧了紧衣服，笑嘻嘻的和赵师父说着。

　　“你还真不怕死，那里的妖怪吃人的。”赵天师偷摸着抓起一块大肉狠咬一口，接着用拂尘的把柄挑起烧热的黄酒放在一旁，稍微晾一会儿。

　　王以道不以为然：“我知道，我知道。师父，你都念叨的我耳朵起茧子了，这黄酒有这么好喝吗？”

　　挪了挪屁股，王以道悄悄的伸手想去提那壶黄酒的提手。

　　“烫的！”

　　赵天师扬起拂尘作势要打王以道的小手，吓得王以道连忙将手收了回来，委屈的撅着嘴巴。

　　“你懂个甚，酒能解愁苦，忘忧难。”

　　王以道晃了晃脑袋，不明所以，问道：“师父，你有啥愁苦忧难？”

　　“你试试。”赵天师隔空摄来一只酒樽，倒上些许冒着热气的黄酒递给了王以道。

　　王以道开开心心的拿着酒樽，一口就喝了进去。

　　滚烫的黄酒喝进了腹中，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尔后一阵甘甜回于口中，王以道小脸红红的：“师父，是挺好喝的。”

　　赵天师哈哈一笑，见自己这小徒弟傻兮兮的，甚都不哓，开心的直接拎起酒壶，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一口酒一口肉，毫不忌讳，好不痛快。

　　王以道见师父兴起，自己多有无趣，准备悄摸离去，刚走到门口，体内本不该有的一股真元开始作乱，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赵天师回头瞧了一眼，摇了摇头：“大抵要到大雪之日，这小身板，还差得远。”

　　一壶酒不过几大口，放下了酒壶，赵天师起身去一把捡起王以道扛在肩上。

　　推开门，凉风习习。

　　“一魄留于无量山，缘也，孽也。”

　　赵天师抬头忘了眼天，冥冥之中，瞧见了什么。

　　时光如梭，大雪纷飞，无量山银装素裹，万里雪白，好不漂亮。

　　王以道一路跑到了隔壁山的尼姑庵外，瞧见一枝粉红的梅花探出了尼姑庵的墙头，花香四溢。他瞧见生喜，连忙找了几块砖石垫在脚下，然后站了上去伸手蹦哒着想要摘掉那根枝条，但怎么伸手，都一直碰不到，直道最后忽然一下子没踩稳，不小心崴到了脚，痛叫着摔倒在地。

　　揉着脚踝，王以道却笑嘻嘻的，他抬起手来，赫然是刚刚蹦跶半天终于折到手的梅花枝条，那朵梅花跃然于手中。

　　“好看。”王以道自顾自的傻笑着。

　　尼姑庵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一个身形纤细的人影拿着一把和她差不多高的大竹扫把走了出来，身着不似尼姑的袍子，一身灰衣，肤若白雪。

　　这位尼姑庵出来的姑娘好像被瘫坐在门外的王以道吓了一跳，退了半个身形，愣了半响。

　　王以道嘿嘿讪笑，他挠了挠头，将手中的梅花伸了出来，不好意思道：“对不起，见着好看，不小心摘了一只。”

　　这位姑娘模样生的着实好看，颇有沉鱼落雁之意，瞧着也不过与王以道的岁数相当，她摇了摇头，未做言语，一举一动，温文尔雅，我见犹怜。

　　王以道愣了愣，有些着急：“你是出来扫雪的吧，我帮你吧，就当赔礼了。”说完，直愣愣的上前一把接过她的大竹扫把，拿过来才发现，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登时有些赧然，低着头就开始扫起了地上的积雪。

　　姑娘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王以道碎碎念道：“姑娘，你应该到尼姑庵没多少时日吧，以往都没见过你，面生的很。我是隔壁山头的，就是那个无量山，嘻嘻，应该比起这边稍多点名气，说来你别生气，我瞧见你长得真是漂亮的紧，咋想着跑到尼姑庵做尼姑了呢？这要是山下，估摸着是一方绝色佳人。想来都能进宫做那母仪天下的妃子。”

　　王以道手上动作很快，泡了大半年的药桶，体质改善了不少，严寒当中动起来，也有一身热气，未感天寒。他见这位姑娘一直不言不语，多有好奇，也只当她还在惦记着那只被折掉的梅花枝，估摸着怕尼姑庵的长辈责罚她，就责怪着自己。

　　“姑娘，你可别生气了，我和里面的一个大姑姑感情很好的，想来她也不会因为这枝梅花责罚你的，我再给你赔个不是，这门前雪我这几日都来帮忙扫扫，可好？”

　　姑娘依旧未发一言，不过她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王以道惊讶的咦了一声，这才恍然，原来姑娘是个耳聋嘴哑，不晓得自己说的什么，也没法与自己言语。

　　“不好意思，多有冒犯。”王以道急忙道歉，赶紧朝着姑娘弯腰曲背，莽莽撞撞的。

　　姑娘高了王以道半个头，她稍稍弯下膝盖，降低身形，然后轻笑摇了摇头，是在示意无妨。

　　王以道点点头，半响将门前积雪扫的干干净净，接着把竹扫递还给姑娘，然后掏出梅花：“姑娘，替我向大姑姑问个好，梅花送给你啦，不过，你比梅花好看多了。”

　　姑娘轻蹙眉头，王以道拍了拍脑袋，呢喃骂道自己傻瓜。跑到一旁捡起梅花枝条，到不远处拿起枝条在雪上画出一行字，然后朝着姑娘招了招手。

　　姑娘走了过来，地上工工整整写着王以道三个字。

　　“我叫王以道。”王以道接着重复了一句话，然后将枝条递给姑娘。

　　姑娘点点头，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墨烟雨。

　　王以道点点头，墨染山水，一蓑烟雨任平生。

　　“烟雨姑娘，我明日再来，今日叨扰了。”

　　王以道上前一步，伸手拂掉了墨烟雨灰袍子肩上的细雪：“嘻嘻，这里也给你扫扫。”他笑嘻嘻的朝着墨烟雨挥了挥手，转身跑向自己的山头。

　　漫天飞雪，与墨烟雨相映成辉，如同一张宣纸上的神仙画卷，令人心神向往。

　　冬时散，聚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