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时节，东海沿岸酷热，许多人在海边玩水消暑。太阳刺眼，海风袭人，位正在海滩上低头慢慢地走，海水漫过脚面，他思绪万千。

这里如此熟悉，哪里的沙更细，踩着更软，他都清清楚楚。他记不清来过这里多少次，但数着日落，记着时间。眺望远方，他觉得自己该继续等她。

突然，远处传来了孩子尖锐的哭声，哭声中夹着男人严厉的训斥——“我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教你好好读书，却跑来这里玩水和泥······”。

位正侧头看去，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左手提着小孩的后衣领，右手高高地扬起，打在小孩的屁股蛋上。

他的眼里忽然泛起一阵湿润，阳光、海水、银沙，光影斑驳间，似乎又回到了记忆的深处，回到了靖南国乾州知府的大院里。

“我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教你不好好读书，给杨老先生的椅子使坏。”位仕平将戒尺高高地举起，狠狠地落在儿子的屁股上，“杨老先生六十八岁高龄，能经得起那样摔？还每天装模作样去听课？要不是今儿我去拜访老先生，还不知道你这个狗东西做了这样的混账事呢。”位仕平又将戒尺举起，怒目横眉，狠狠地抽下去。

“老爷！不要再打了。谁幼时不犯错！你饶了正儿吧。”位正的母亲冯氏哭喊着，不停地敲打着书房的门，可房里的抽打声却越来越大。冯氏将手里的绣帕攥成一团，心里既悔恨又难过，责怪自己平时对儿子太过溺爱，以至于犯下大错——将杨老先生摔瘫了。

正在这时，小琴急匆匆从院外进来道：“夫人，门外来了一个道士，想在府里化缘。”

“教厨房做些素斋给他，我不去见了。”

小琴微微一笑，走到冯氏耳边低语几句，冯氏立时眉头舒展，道：“快请。”

小琴离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道士进来。冯氏抬眼看，见道士白髯白发。一对眉，雪白宽厚。一双眼，黑亮藏神。身着白色道袍，暗金镶边；足底下白色登云靴，纤尘不染。腰间系一口小黒袋，右手挽着拂尘，走路时稳稳当当、飘飘洒洒、神采飞扬。

冯氏赶忙迎下台阶，施礼道：“真人，请您救救我儿”

道士一笑，做个稽首，走到书房的门前用拂尘在门栓上轻轻拂过，‘咯吱’门便开了。道士道：“请！”

冯氏道一声谢，见门栓丝毫无损，心里暗暗吃惊。

老道随着冯氏进门，拐到书房，见一个小孩趴在长凳上，裤子早已烂了，屁蛋上沾着点点碎肉和片片血红，甚是惨疼。老道暗叹一声，打眼仔细观瞧，见小孩将牙关咬得出血，头上豆大的汗直流，却是一声不吭，眼里还带着股狠劲、倔劲。

位仕平还要再打，瞟见老道神采非凡，不由得停手。

老道走到位仕平身边道：“位知府请用老道的拂尘，这一下，定教他分做两半。”

位仕平心里吃惊，道：“好狠的道人！”

道人又说：“贫道观你怒气填胸，所以借你拂尘，你尽使用，一来出你胸中怒气，二来教这孩子少受痛苦，给他一个利索。”老道将拂尘倒转，递与位仕平。

冯氏大骇，大叫一声，扑倒在儿子身上，泛红泪眼盯住位仕平道：“你难道真要杀他？他是你儿子！仕平，虎毒尚不食子！”

位仕平浑身颤抖，举起的拂尘猛然止住，良久，叹了一声：“冤家！”将拂尘双手还与道士。

老道笑道：“你不忍心，我帮你。”举起拂尘便要下手，位仕平忙拦住，急说：“道长，不要！”老道笑容不减，道：“既然不杀，便是要救，打盆清水来。”

小琴急匆匆出去，不多时，端进来一盆清水，还带着一条毛巾。老道将位正的裤子脱去，把碎肉和碎衣清理干净，用清水将伤口洗净，取出一枚黑色丹药喂他吃了，又捻碎了一颗撒在他的伤口上。

“妥帖，明天可愈。”

冯氏高兴，连连道谢，位仕平此刻气也消了，问：“真人名讳几何，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道士道：“老道青松，从东海云游完，正要回中原道场去。”

位仕平震惊，问：“道长，东海到中原千万里远，如何到得？”

青松捋捋胡须笑着答道：“或驾云、或奴兽，不过数十日路程。”

位仕平听完，更加惊服，便说：“我让厨房备些素斋，道长用完后在寒舍休息一晚，明日让犬子当面谢过了，再行离去可好？”

青松笑道：“好啊！老道不忌荤，更喜美酒。”位仕平闻言一怔，赞道：“道长境界深远。”备了酒菜，冯氏相陪，与青松饮至深夜方散。

次日，位正果然伤好无碍。

位仕平心中敬服，又备佳肴佳酿款待青松。席间推杯换盏，客乐主喜，至宴中，位仕平突然哀声叹气，紧皱眉头，闷闷不乐。

青松感到奇怪，问：“大人有何心事？”

位仕平放下筷子道：“有一个不情之请。”

青松道：“但讲无妨。”

位仕平离座，对青松深施一礼，道：“真人神通广大，下官恳请真人收犬子为徒。”青松眉头皱起，沉吟一会儿，转头对位正道：“且过来，我看看根骨如何？”

位正放下筷子，走到青松身边，站直身子。

青松原来也留意位正，位正那股子狠劲、倔劲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这时眼对眼仔细打量，见位正小眼中透着慧气，面软、身正、文文静静；在席间一句话不说，还真想不到他会给老师使坏。青松摸了摸他的手，看了看牙和耳朵，摸了摸背，正想摸屁股蛋时，位正突然开口问：“道长相马，还是相人？”

青松笑问：“相马和相人有何不同？”

位正道：“相马，看神、鬃、蹄、毛、尾，就可知是不是良驹宝马，可我从未闻相人，只看眼、面、耳、骨、手，就可知是不是良才美玉。”他稚嫩的嗓音停了停，又道：“我靖南国的开国大将司马奇，人矮面瘦，说话更是结结巴巴，世人皆以为无能。但一天一夜之间，连下玆赢国十三城，东逐崇天国，北抗永宁国，建下不世奇功，可见相人看骨实不中用。”

青松听完大笑，拍着他的屁股蛋道：“却是如此。小子鬼精得很，凭这些话，我收你。”

“你想收我做徒弟，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位正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盯住青松。

青松怔住，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在中原时哪个不是求他，到这儿来，还要问徒弟愿不愿意认师父。”他反对位正更生喜爱，问：“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

位正小眼睛眨眨道：“你要做成两件事，我就答应。第一件，在乾州下一场大雨，乾州已经两个月没下雨了；第二件，治好老师的腰。你能不能做到？做不到直说，我也不会看不起你。”

“好小子，激我？——小事尔。”青松站起身道：“随我出来。”

几人来到院内，但见骄阳似火，烈日灼人，目光所及没有一丝云气。青松拍拍肚子，对位正三人道：“捂住耳朵。”三人捂住了，青松便对着天空喊道：“都注意点！站稳当了！”

这一声像个平地炸雷，轰隆隆，震得整个乾州城都晃了晃。青松喊完等了一会儿，待乾州城的百姓定了神，便对着天空张开口，吸了一口气。此气初时小，后来渐大，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半刻钟时间，青松肚子微微鼓起，他纵身一跳，飞入天空没了踪影。

位仕平年四十有五，平常只见道士用符纸求雨，从未见过这般求雨法，心里又惊又服，叹道：“正儿，你老师真神通广大。”话未毕，青松已从天空落下。

位仕平赶忙上前问：“道长刚才哪里去了？”

青松道：“万里之外，吹些雨云过来。”

几人在院中等过片刻，果见朵朵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遮蔽了整个乾州。青松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丹药，递给位仕平道：“找医生为先生接好骨，然后服下此丹，明日无碍。”位仕平接过药便要送去，青松拦道：“且慢，带上雨伞再去。”位仕平便带了雨伞。没有妄语，位仕平回来时，天已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乾州的百姓在街道上玩水耍雨，一片欢欣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