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道江南好

不识江南人易老

听雨客舟中

隔帘看妆红

白发青丝恍若梦

匆匆惟此生

这样的诗作颇像是落拓书生的随笔，所以多年之前，在某个喝醉的三流诗人把它写下来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些游戏般的句子，会被人仔细的誊写装裱，挂在人流熙攘的宛州第一楼前堂。

金楼，宛州最富丽堂皇的所在，依山临江而建，登楼可远眺建水壮阔，观景可近赏云山雄奇，学子，剑客，美人，修士，各色人等往来不息，自有风光颜色。

此处是埋骨冢，亦是英雄地。

金楼天字房甲一，紫檀木质地的桌上，此刻珍馐满布，建水里九腮的白虹鳟，南疆远来的林泉石蛙，九松林场野饲的岩羊，十里青山的赤烟笋，这些宛州顶尖富户们都无福消受的食材，在这里却像是便宜的贱物，铺了满满一桌。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约摸五六岁，正眼巴巴的扒着桌子，盯着铜锅里一只上下翻腾的锦鸡腿，神色里满是难耐的急迫。

“公子，可以吃了么？”小姑娘问对面的年轻人，口水拉成一条亮晶晶的细线。

年轻人点点头，默许了小姑娘的请求，小姑娘闻言急忙伸出筷子去夹取，无奈筷子虽长，自己身材却矮，怎么够都够不到，想了想，干脆就站在了凳子上，这才成功。

年轻的公子不由轻晒，但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无言语。席间于是只剩下了小姑娘咀嚼吞咽的声音。

良久，年轻人终于扭过头来，看了看一直侍立在侧的老人。

“阿泽，这些年可还好么”他抿了一口茶，笑着问道。

“托公子的洪福，这些年都还顺遂”老人恭恭敬敬的答道。

如果外人看到如此情境，恐怕会大吃一惊，雄踞宛州商界六十年，富可敌国的豪商顾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却是如此的恭敬顺从。

“顺遂便好，这次来，想在宛州待一阵子，”年轻人看似随意的吩咐道。

“公子放心，老奴定会安排周全。”

“老奴么……”年轻人轻轻重复了一句，他玩味着这个词，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听着年轻公子自顾自的低语，一抹微笑泛起在老人的脸上，他抬眼看了看忙着对付自己食物的小姑娘，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也是和现在的她相若的年纪。

六十年了啊。

岁月在多少人身上留下痕迹，却唯独遗忘了公子，自己眼前的年轻人还是和当年一样的丰神俊朗，就连眼神，也一样还是泉水般的清澈。

那时的顾泽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辛劳了一天，却并没有多少收获，多年从未下雪的宛州那年分外的寒冷，遇到公子的那个晚上大雪纷飞，他蜷缩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里，独自一人依偎着篝火，眼皮很沉。

“大概就要死了吧，不过，好像也并不是很疼”那是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低语，然后他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一片昏沉之中。

“喂，醒醒，”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他听到有人这么呼唤他，可是却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用手指点在自己眉心，手指上传来温暖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透过印堂穴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体内，片刻之后，他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清雅的脸，一个年轻的公子正含笑望着自己。

“真是……好看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讲，但却就这样脱口而出，年轻人的笑容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可以在不经意间卸去所有的防备。

“呐，我说小乞丐，你都快死了，倒还愿意关心别人的样貌？”

这是公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公子就这样救下了他，之后他就一直跟在公子的身边，公子问他的名字，他却只知道自己叫阿泽，姓却始终想不起起来，于是公子干脆让他随了自己的姓氏，从此小乞丐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做顾泽。

公子教他读书断字，带着他走过了很多地方。有天他陪着公子来到云山的山巅，遥望着远处的临江的城市，公子问他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钱”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公子闻言爽朗的笑了，又问他以后的想法，年幼的他指着云山脚下蜿蜒的建水说他要成为整个宛州最有钱的豪商，然后在云山脚下，建水之畔盖一座最奢华的建筑。

“嗯，就叫金楼好了”他这么说着，笑的很开心。

“这名字起得真是俗气……有些困难，不过听起来倒也有趣，所以我们可以试一下”公子挠了挠头发，居然认真的思考起来。

十年之后，已经十七岁的顾泽看着依旧年轻的公子亲手把金楼的牌匾挂了上去，金楼富丽堂皇，所有的用料无不穷尽世间珍奇，即便是在富甲天下宛州，金楼的落成，也吸引了所有关注的目光。

而这时公子的身份，已经成为了宛州商会的主事。

十年时间公子白手起家，纵横捭阖，彗星一般崛起于宛州商界，从一文不名一直到垄断盐铁，漕运、酒家、冶矿，这其中的故事，几可书写一段传奇

公子是个天才。

很多时候顾泽都会问自己，为何世间会有公子这样的人，处理所有的事情，都游刃有余，做所有的决定，都一样的完美无缺，商界里的勾心斗角和倾轧算计在公子这里就像完全没有作用，仿佛公子认定了一个目标，实现起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短短十年的时间，宛州境内、公子顾长生的名字，几乎无人不识。

谓有红颜，倾心向谁？

公子长生，出尘绝世。

甚至一时之间，宛州境内的楼堂伎馆，都开始传唱这样的小调。

但人们其实并不知道，顾长生的这个名字，其实也不过是公子兴之所至，随口所起的一个假名而已。

公子平日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称得上兴趣的，大概只有养花，他买下宛州最好的园林退思园，然后收集了各色奇珍种子，种在了退思园的沿着建水修建的后园里。春天的时候，满园的花都盛开，公子站在花丛中间，剪影分外的好看。

后来，公子慢慢尝试将商会的事物交给顾泽打理，许是跟在公子身边的历练的久了，慢慢的学会了辗转腾挪的本事，最喜欢钱的小乞丐居然做的还不错。

后来就这样平静的又过了三年，商会的事情公子几乎不再抛头露面，相反他越来越多的待在退思园里，安静的种花，退思园也慢慢的成了宛州出名的景致，公子来者不拒，喜欢花的人，公子都欢迎他们来园中赏玩。

某个下着雨的午后，公子将顾泽喊来了退思园里。

“阿泽，我要走了”公子开门见山对他说，声音很是平淡而温和

顾泽早知道公子是个异人，十三年的时间，公子的容颜丝毫也没有苍老，公子做所有的事情永远从容不迫，这些年来顾泽的眼界逐渐的开阔，自己公子的表现，慢慢的让他有了些猜测，公子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公子，您是不是……？”那个瞬间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开口询问，然而那个传说中的名字，他却不敢说出口。

公子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点了点头。

二十岁的小乞丐努力咬着下唇，忍住自己的泪水，知晓了公子的真实身份，回想自己在公子身边的这些年，阿泽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遗憾。

因为那个人，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祗。

“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的太久，但是不知不觉，竟然在这里勾留了这么些年”

说完了这些话，公子微微的仰起头看着天空，此刻他不再刻意掩饰，顾泽看到公子的身上有着这淡淡的光华闪烁，雨水打在公子的身上，却连公子的衣襟都无法打湿。

“你我相遇，算是缘分，我送你一个名字，也给你一场造化，将来你死的时候，我会来送你”公子笑着对他说。

顾泽闻言双膝跪地，和公子相处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终于忍不住的哭泣起来。

公子的身影逐渐的变淡，最后完全消失。

“照顾好我的花”这是公子留给顾泽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