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凡就站在窗前发呆，雨水不断击打在玻璃上，带着尘灰滑下，融合，又分离。
上午时分还是晴天朗日，但随着放课后的铃声响起，浓如铅色的云层犹如大军压境，敲着雷电的响鼓，顷刻间遮住了世界。
中午的时候雨水很细，但却下的不紧不慢，下的很有耐性，一直到下午也没有丝毫要停止的趋势。
下午课程终结的时间是六点钟，原本七点都不该暗下去的天色，此时却犹如深夜。灯光在雨雾的遮挡下，显得极其昏暗。
此时学校的操场上车辙交错，横七竖八停留了许多的私家车。学校有着明确的规定，私家车不准入校，不过今日情况特殊，台风预警发布，学生家长担心孩子归途安全，校长方才点头准许开门放车。
众多的私家车打着车灯，家长们有的坐在车内，有的则迫不及待撑着伞给自己的孩子打着电话，放课后的学生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着自家的车子。
总之，操场一片混乱，喧闹声不断，与菜市场的热闹景象别无二致。
班内的学生已经走的七七八八，剩下的三三两两还在收拾书包，等待着家长的联系。
可能是感觉到渗透而入的寒风，陆凡披上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界面上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拨出去。
电话“嘟嘟”响着，在即将要挂断的时候，那边传来了声音：“喂，小凡，有什么事？”
依旧是那种不冷不热的语气，陆凡已经料想到了。
“爸，雨下的很大，能来接我么？”话音刚落，陆凡就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像个小孩子不断向大人索取的行为会让他很困扰吧。
陆凡从小就没见过母亲，据父亲所说她去了一个很美好的世界，直到懂事之后陆凡才意识到母亲去的地方叫做天堂。
从小缺失母爱的陆凡，本该得到父亲一分两角的爱意，但事实上从步入初中直到现在，陆凡有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五年的独立生活，使得陆凡的心理比起同龄人更加的早熟，然而抱持着略显成熟的心理，也让陆凡与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最终沦为被忽视遭排挤的可怜人。
在同学眼中的陆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闭问题生。对于这个不爱开口讲话的少年人人望而却步，在无声无息中为陆凡造就了孤立的环境。
陆凡虽然不善言辞，但内心却无比渴望家庭的温暖，在失去母亲的情况下，他只能将这股近乎于偏执的渴望寄托于父亲身上。
哪怕只是简单地为自己做一顿早餐，哪怕只是出门进门的一声问候，陆凡渴求的并不多，仅此而已。
“……”
电话那边的男人没有回话，双方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可能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两分钟，终于，电话里那个深沉的声音开口了。“好，我这就过去。”
不同于一如既往，男人这次竟然罕见的同意了，这显然出乎于陆凡的意料，寂寥的心不觉多了丝温暖，以及迫切的不安。
“好，我等你。”
整个通话过程，仅仅只有四句话，这还是陆凡步入高中以来，父子俩的第一次对话。可能真的是因为相处的不多，两个男人，一老一少，相言甚少。
电话挂断许久之后，陆凡还后知后觉。
男人来的很快，在陆凡结束完教室的值日工作时，外面传来低沉的喇叭声。陆凡扭头，透过浓厚的雨雾，灯光微弱的像是萤火，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属于那个男人的奥迪A8。
“来了。”陆凡上了车，车内的男人率先开口说道。
“嗯，来了。”
“最近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
尽管肚子内憋着无数句曾经设想的话语，但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冷漠的回答，听在男人的耳朵里更像是怨恨的语气。
“那就好……”男人眼眸中的目光黯淡了不少，这一幕被后排的陆凡发觉，内心焦躁的他依旧无法开口。
或许觉得自己作为父亲亏欠了陆凡太多，一路上男人也没再搭过话。父子俩一前一后，相顾无言。
“现在播报本台天气最新消息，台风“白龙”于今日夜里九点将登陆临城上京，对于我市影响预计会带来强降雨与八级强风，请各位市民做好防范工作，谨慎出行。因为台风造成的恶劣天气，省道与国道将于一小时后封闭，请还在路上的司机朋友绕道行驶……”
处于后排的陆凡听着车内广播，脑袋歪靠在车门上低头拨弄着手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驾驶中的男人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眼神移向挡风玻璃前的路况。
“砰！”
从车顶上突如其来传出一声闷响，打破了此时该有的平静，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重，平稳行驶的车子也因此摇晃了一下，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车顶上。
陆凡被吓了一跳，看向深深凹下来一块的的车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通过后视镜望向前排的父亲，想从他那里得到些答案。令陆凡惊奇的是，男人一直处变不惊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表情崩得死死的，甚至可以看到男人眼角处鼓起的血管。
陆凡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那皱起的眉头仿佛如临大敌！
雨水簌簌的从车窗流下，像是车窗附着上的一层流动窗膜，完全模糊了外面的情况。
还没缓过神来的陆凡注意到窗外似乎悬挂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镶嵌着两抹浓郁的红光，如同红色的交通信号灯，散发着令人眩目的光芒。
陆凡准备把车窗摇下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要动！”男人突然震喝。
顿时一股极冷的寒意从头部瞬间游走了陆凡全身，当他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外面的东西也似乎在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凝视陆凡，倒着头居高临下，那种姿势就像是某种东西趴在车顶，耷拉着脑袋一样！
最让陆凡印象深刻的是，散发着红光之处正是那不可名状之物的眼睛！
陆凡艰难的咽下喉咙里的口水，瞳孔猛缩，下一刻只觉得头皮发炸！他仓皇地逃到车的另一侧，死死盯住车外的红光，生怕外面的东西会有下一步动作。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不对劲起来，联想到父亲的异常神情，再也压抑不住的恐惧瞬间塞满了陆凡整个大脑。
然而不等陆凡高度紧张的大脑冷静下来，紧接着车外的红光越来越多，一个，两个，三个……最终衍生到七个，刺眼的红光从四面八方照进来，将父子俩原本苍白如纸的脸照的通红一片。
男人扭过头看着后座惊慌的陆凡，竭力地压下自己着急的情绪，用接近稳和的语气安慰道：“别怕……小凡！”
“那些到底是什么？”陆凡忍不住喊叫起来，声音也因此开始颤抖。
“……”
男人没有回答，就算此时回答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油门一脚到底，原本一百二十码的速度节节飙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时速就已达到了一百八十码，而且还在继续增加！
可是，尽管车子的行驶速度提了上去，但那令人发慌的红色光芒依旧闪烁在车子的四面八方，仿佛是黑色斗篷下死神的双目一样，红色的瞳孔恍如火炬那般灼目。
陆凡痛苦的抱着头，身体蜷缩在后座，胸口的那颗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了似的，每跳动一次都会给陆凡带来巨大的痛楚与紧缚感！
奇怪的是陆凡根本不知道无端的痛楚从何而来，但他确定的是在红光出现之后才出现的症状。
“啊——”
陆凡倒在后座上，这突如其来又莫名的疼痛感使得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整个人的状态与抽搐别无二致！
“我多希望……这一天能晚点到来。”陆凡痛苦的模样，前座的男人全都看在眼里，他的眼神透露着哀伤。
“毕竟活在虚假的世界里，要比认清现实好很多……”
一阵低沉的自语之后，男人面色逐渐严肃，车子猛地减速，刹车盘与刹车片刺耳的嘶叫着，轮胎也因为与地面产生的巨大摩擦，向外冒着滚滚白烟。
车子被急速刹停，车顶上的那东西也因为惯性的巨大力道甩出了数十米之远。
男人解开束缚在身的安全带，伸手从身边的黑色提箱中拔出一把通体漆黑的细长朴刀！
后座的陆凡看着这犹如魔术般的一幕有些吃惊，大脑一时间忘记了心脏处传来的剧痛。先不考虑一把一米多长的刀如何放进身长约二十英寸的箱子，就说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男人不是一位商人么？他不应该是位在商业上叱咤风云的中年大叔么？
可是此时此刻，那个男人手上却握着刀，但却丝毫违和感也无。似乎周围的气场也跟着变了，从他的身上向外透出一股令人震颤的锐气！
“小凡，你看清楚……”男人的嗓音低沉而有力，他打开远光灯，一手推开车门。
“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
陆凡撑起酸痛的身体下意识地看向灯光照亮之处，那里此时站着一个“人”。
不！应该说那东西只是拥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形态，但那一张脸却犹如穷凶极恶的恶鬼，脸上乃至浑身都布满了猩红的鲜血，身后更是拖着三条形态形似蜈蚣的尾巴，最诡异的是那双瞳孔散发着红光，想来想去也只有用“怪物”一词形容陆凡所看到的东西！
可能这种东西只会在影视剧作品里出现吧……
陆凡愣在当场，恐惧与疼痛的不断交织让他此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岁月筑起的世界观逐渐崩塌，他所相信的与他所接受的，在这一刻，一切都完全破灭！
男人踏雨而去，健步如飞，在这黑夜中仿如黑暗的影子，眨眼间就与冲上来的怪物碰撞在一起，手中的黑刀轻轻一挑，在空中正手变作反手握刀，刃光清澈如水，下一刻便就割透了那怪物的咽喉！
浓郁的鲜血在风中拉出几米长的红色飘带，又迅速被暴雨洗去。躯倒，光灭，喷薄而出的鲜血甚至溅满了陆凡面前的挡风玻璃。
陆凡呆呆的盯着玻璃上的鲜红血液，雨滴急促的敲击着车顶，带动着潜意识里紧迫的情绪！
陆凡紧张的抱着身体，尽管他紧闭着眼睛，不似人声的嘶吼与惨叫声还是充斥在耳边，绝望般的……仿佛地狱中魔鬼的哀嚎。
……
时间在此刻似乎比以往过的更加漫长，浓郁的腥风透过缝隙拼命地钻入车中，刺向陆凡的鼻中。
突然车门被用力的拉开，陆凡惊恐地一颤，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怪物，而是他的父亲。男人没有废话直接将陆凡一把拉出了车子，下一刻将他塞入驾驶座位上。
男人握住陆凡的手说道：“我知道你学过开车，现在按照我说的去做，一直往前开，不要回头！”
法定成年人才准许考取驾照，虽然陆凡还未成年，但他的确会开车。原因是在去年暑假，他的朋友君浩经常偷偷将家里车开出来，顺便教会了陆凡。
但是这件事只有陆凡与君浩两人知道，面前的男人按理说应该并不知情。
这一刻，陆凡似乎懂了，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与自己没有多少联络，但他一直都在作为一名父亲关注着自己，只是他的方式不同而已。
“爸……”看着浑身沾满血液的父亲，陆凡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先走，爸爸随后就来。”男人轻轻摸了摸了陆凡的脑袋，用着久违的只有在儿时才能听过的宠溺语气，随后便毅然决然的走向后方。
尽管陆凡是个性格冷漠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再也忍不住眼眶的决堤，看着男人的背影渐渐被雨雾吞噬，无数的红光向他涌去。
陆凡就这样愣在座位上，后方的打斗与嘶吼声声不息，他犹豫不决，同时心情也心急如焚，不知究竟该作何选择。
陆凡想留下来帮助父亲，但光是面对那种怪物就已是他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更别提还要与之战斗。就算前两者条件均可以满足，但以陆凡目前的身板真的有能力与之一战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留下来只会为父亲之后的脱身徒增累赘。
“小凡，快——开车走！”后方再一次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声。
面对着数量不见减少的怪物，男人已感体力不支，他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转着手中的长刀，劈向那只袭来的怪物头颅。虽然一击得中，但同时他的腰间也被侧面的怪物撕下一块血淋淋的口子。
“听爸爸话！”
分析完当前局势之后，陆凡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他不再犹豫，挂挡，油门……
男人双目赤红，看着启动的车子，嘴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随后他大吼说道：“儿子！记住，爸爸一定会回来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男人最后的话语传到陆凡的耳朵，他通过后视镜看过去，但却只能看见一片氤氲。陆凡的脑袋里空荡荡的，眼泪顺着原有的泪痕轨迹一遍又一遍洗刷着他的脸庞，他驾驶着车子飞奔在这座大桥之上，只觉得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陆凡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直在刻意疏远自己，如果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崩坏的，父亲的做法就是在单纯的保护自己。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不惜独自面对危险的世界，将最纯净最安全的一方净土留给自己。
“之前的我还在抱怨什么啊，我有什么好不满足的！”陆凡崩溃了，在他想通了一切之后十分懊恼。
如果……如果自己没有打那一通电话，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怨恨自己的幼稚行为致使父亲落难，也同时气愤自己对于现状的无能为力。对于不知名怪物的恨意在心底油然而生，无助的憋屈化为怒意，没错，此刻占据陆凡心理的只有这两种情绪。
尽管怨天尤人，也不可能阻止厄运的发生，更无法遏制命运之轮的转动。
车子高速行驶之际，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前方烟尘四起，大桥中段的路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下陷坍塌。
陆凡急忙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是因为车速过快，没有给他足够多的制动时间，一车一人随着碎裂的桥体石块一同扎进了海内……
雷鸣不止，大雨不息！在二者的庇护下，狂风肆无忌惮地咆哮。
横跨上京城与方天城的天京大桥位于出海口不远处，全长一千三百六十五米，是一座六跨连续中路式拱桥。
桥拱顶部高达五十米以上，如果在这么高的位置被狂风一吹，下场肯定是一脚踩空摔进水里，就算是在配备安全索的情况下，再熟练的整备工人也绝对不会上去。
但，此刻最高点之上站着一个身影，迅猛的狂风却丝毫无法撼动那人的身形。
“由此而过者，皆为堕落众生；由此入门者，当需舍弃一切希望……”
轻声的低吟被狂风吹散之际，桥拱的钢骨上再无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