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庄宗李存冒功成骄逸,宠信伶人,疏于朝政,最终众叛亲离,在兴教门兵变中万箭穿心而死。滔天的恨意与不甘,竟令他重回命运转折的起点—晋王李克用临终授箭之时。
黑暗,冰冷,窒息。
李存勖的意识在无尽的深渊中沉浮,万箭穿心的剧痛仿佛还在撕裂着他的灵魂。
然而,预想中永恒的沉寂并未到来。
一股熟悉的、带着苦涩药味和淡淡沉水香的气息,幽幽地钻入鼻腔。还有……许多压抑着的、细微的呼吸声。
他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随即,他彻底愣住了。
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眼前是熟悉的晋王府寝殿,帷幔低垂,药味混杂着沉水香,弥漫在空气中。床榻边,围着一圈人影。那个躺在榻上,面色灰败,气息奄奄的老者,正是他的父亲,晋王李克用!
而他自己,正跪在榻前,双手……双手捧着的,正是那三支乌沉木杆、白翎尾羽的箭!
“勖儿……”李克用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李存勖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捧着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梦!这触感,这声音,这场景……是十年前!是父亲临终授箭的那一刻!
他……回来了?
巨大的、近乎荒诞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悲愤与绝望,几乎要从他胸腔里喷薄而出。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长啸硬生生压了回去。眼底深处,那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属于帝王的冰冷和戾气,取代了原本应有的悲恸与茫然。
前世的一幕幕,尤其是那些伶人如何一步步蚕食他意志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那个叫景进的伶人,最初只是在他征战归来时,献上一曲新编的凯歌,嗓音清越,曲调激昂,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疲惫的身心。后来,景进开始在他耳边细语,说某位将军功高震主,说某位文臣似有怨言……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听得多了,不知不觉间,猜忌的种子便已种下。
他想起了郭从谦,那个看似憨厚、实则包藏祸心的伶人,如何凭借一手精巧的俳优戏法和对他喜好的精准揣摩,一步步获得他的信任,最终竟得以掌握部分兵权!而他,竟还觉得这是与民同乐,是打破陈规!
还有那些粉黛裙钗,那些软语温存……他沉溺于伶人们为他编织的温柔陷阱,在丝竹管弦和靡靡之音中,忘记了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忘记了朝堂下的暗流涌动。他的锐气被消磨,他的判断被迷惑,他的朝堂,成了伶人们争权夺利的戏台!
愚蠢!何其愚蠢!
李存勖的心中在咆哮,但脸上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床榻边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此刻看似悲痛忠谨,却在未来或明或暗地背叛、或冷眼旁观的“忠臣良将”。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一世,孤不仅要江山永固,更要让那些叛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父亲殷切而浑浊的目光,仍紧紧盯着他,等待着他郑重的承诺。
李存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药味和香料味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更加确信这并非幻觉。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三支仿佛重若千钧的箭。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将其中一支箭抽了出来。
然后,在李克用骤然缩紧的瞳孔映照下,在周围瞬间变得死寂的空气中,他双手握住那支箭的两端,猛地向膝上一磕!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如同玉磬崩裂,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寝殿内。
那支白翎箭,从中断为两截!
“父王,”李存勖抬起头,迎上父亲震惊、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愤怒的目光,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森寒,“您的遗志,儿,一刻不敢或忘。梁、燕、契丹,三股仇敌,三支箭,本该足矣。”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人的脸,将他们或惊骇、或疑惑、或不安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尤其在几个他记忆中未来会与伶官勾结的文臣脸上,停留了片刻,看得那几人脊背发凉。
“只是,”他举起手中那断成两截的箭,断口处的木茬狰狞,“这一支,儿要预先留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珠砸在玉盘上,冰冷而坚定:
“留给未来……那必会出现的好佞、叛徒。”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众臣面面相觑,冷汗涔涔而下,无人敢出声。晋王李克用怔怔地看着仿佛脱胎换骨的儿子,那眼神中的决绝与冷酷,竟让他一时忘了斥责。最终,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李存勖的视线,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一个此时尚且年轻、面容俊秀、低眉顺目的伶人身上——景进。
他看着那张尚未展露后世那般得意与阴险的脸庞,看着对方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意有所指的话语而微微发白的脸色,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缓缓扩大,化作一个清晰无误的、带着无尽寒意与掌控力的——
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