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棠在校园里开车，车速很慢。转了好一会儿，才转出了大门。出了大门往右拐，有一家花店，她下了车，进去拿了一大束雏菊。橘色的再生纸，裹着浅浅的花，一簇，放在座位上。竟然像是刚刚采摘的。在这个季节，在这个时间，看在眼里，心里有种窃喜。好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这小小的花，是她喜欢的，是能给她带来快乐的。

“棠棠，雏菊的花语，是坚强。”他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雏菊，某天，忽然说。

“不是，是‘隐藏在心底的爱’。”她随口应着。

“是坚强。”

“不是，是‘隐藏在心底的爱’。”是她瞪着芾甘。

“好吧，是，隐藏在心底的，坚强的爱。”他笑着。

她也笑了。

“棠棠，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喜欢的花，我也喜欢哎。”

他也喜欢。

李尧棠吸了口气。有点儿着急，想要快点儿到医院去。

已经到了交通晚高峰的时间，拥挤，车子排起了长龙，像塞进了夹缝里的小碎石，车里的人，都难受的像被小碎石硌着脚心，坐立不安。她打开了收音机。两个男主持一庄一谐，配合的很是默契。李尧棠听着听着，那有点儿严肃的声音，直灌进耳朵来，这声音，好熟的感觉……她心里突的一跳，电话就响了，眼光一扫，是何遇的电话。她有心不理，等了等，还是接起来，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上来就问她在哪儿，她说在路上呢。他就说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那我也不回了。”她说。

“你干嘛去？”他问。

“去协和。”她答。

“棠棠，”他在那头顿了顿，说，“我想起来了，爷爷昨天说想吃粥，你既然去协和，路过福膳坊嘛，不如出来的时候捎上。等下爷爷那里见。我也过去。”

“我……”

“我这就给妈妈打电话，让她跟爷爷说晚饭就少吃点儿。你知道的啊，鲍鱼五脏粥。昨儿我去的时候这个已经没了。”他不等她回应，很快的挂了电话。

李尧棠听着耳机里没了动静，紧盯着前方的红灯。车子里，男主持的声音怎么那么响、那么刺耳……她细听着，原来是像极了何遇的嗓音。她抬手将收音机关掉，咬了咬嘴唇。手心竟有些出汗了。

半小时后，李尧棠到了医院。停下车子，她抱了花往住院部大楼走。只走了两步，她回头。

身后是挤挤挨挨的停着的车辆，急匆匆的上车下车的人，并不多。可是，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直有人在跟着她。她停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特别之处。甩了甩头，低了头往前走。靴子尖上有一点儿灰，她看到，从手袋里拿了帕子，弯下身稍稍一蹭。只觉得后背上火燎似的，不舒服，她又回头，仍是没发现异状。这回她便不再理会，很快的往大楼里去了。

芾甘的病房在17楼。

李尧棠捧着花儿走到1733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脆生生的，像是小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李尧棠怔了怔，辨出这笑声的主人：安志嘉。安志嘉不知道在说什么趣事，中间偶尔还夹杂着几个日文单词。李尧棠的手扶在敞开的门上，听到志嘉大概是说到了《牡丹亭》，《杨贵妃》，坂东玉三郎……她知道这是志嘉这次工作日程里有的，在报纸上看到过。

她敲了敲门。

安志嘉的笑声戛然而止，屋内的两人同时看过来。

“棠棠！”安志嘉惊喜的叫道，人已经从沙发上起来，很快的走过来，“哎呀，刚才还跟芾甘说你呢。我猜你今晚会来，不过没料到这么快。”她看着李尧棠。

李尧棠对她笑笑，寒暄几句，无非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工作还顺利嘛。安志嘉也很简要的说了。然后李尧棠稍稍歪了一下身子，看向芾甘，问道：“吃晚饭了没？”

她没有问你感觉好了嘛，而是问吃晚饭了没。

芾甘和安志嘉几乎是同时说：“没有呢。”

李尧棠看着二人，笑道：“没吃就没吃，干嘛还抢答。”

“阿姨等下会送饭过来。”安志嘉笑道。

李尧棠没有忽略，安志嘉用的是“阿姨”而不是“妈妈”，以前，她偶尔也是会跟着芾甘叫的。

安志嘉接过她手里的花儿，笑着说出去找护士要只花瓶来插好，她看着李尧棠说你坐啊，我马上回来的，对了，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礼物，坂东玉三郎演出的剧照，我记得你说喜欢的。

李尧棠看着安志嘉，惊讶她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说，我一直想看他的演出的。

安志嘉笑的很得意，说，哎，你提过的啊，我特别选了几幅剧照回来送给你。这样，我先去。安志嘉示意手里的花儿，出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芾甘和李尧棠对视。

芾甘请李尧棠坐下。

李尧棠没有过去坐沙发，而是坐在了他对面的小圆凳上。看着芾甘，脸色已经正常。只是手上还打着点滴，点滴瓶子挂在移动的架子上，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还像是个病人。

她放下心来。

“我没事的。”他温和的说。看到她眼里的担忧。“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会把她吓坏。他看不到自己发病时的样子，可是，看到过别的病人。那突然之间扭曲的躯体，让人害怕，让人心里发冷。他，原本是不想让她看到的。醒过来之后，当时的情形，脑子里半点痕迹都没有。只是依稀记得，她曾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这一回，要不是她，自己会怎么样？他心里一疼。

“芾甘，”她眸子里流露出温暖的神色，“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心沉一下。

“连生病的时候，都还是那么帅。”眼前晃着他胸口那一道道伤疤，她却在微笑，“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病人。”

芾甘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竟笑的眼里含着泪花儿。他抬起手来，轻轻的咳了一下。

她也笑，然后说：“我过来看看你，这就得走了呢。”

“才刚来一会儿。”

“我还有事。”她想着，是真的有事。可是没事，也不能久呆。原先，是不想遇见沈培艺，现在，这里还有志嘉。

芾甘沉默片刻，说，“我送你。”

“不用。”她站起来，“哪有让你送的道理。”

“还说我是最帅的病人，都是骗我的？”他已经先走了两步，回头，“来吧，我送你出去。”

“就到电梯那里。”她让步。

“好。”他笑着。

走到门口，李尧棠往护士站的方向看了看，可是没有看到志嘉，“替我跟志嘉道歉，我赶着回去呢。”想起刚刚安志嘉说的话，又说，“志嘉可真细心，我得好好儿谢谢她。”

芾甘看着她，点头。

她不再说话。

他也不说。

两个人慢慢的往电梯那边走。

等电梯的工夫，李尧棠忽然问：“你去国防大上课的事安排好了？”

“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课照常上啊。”他说，看着她眨了眨眼。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个多么熟悉的神情。“你在想什么？”这个丫头，她每次有了特别的想法的时候，在他面前，她就是这副神态。

“我忽然想去吃，红烧肉。”

芾甘愣了一下，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喂！”她脸上泛红。那神态，他看了一呆，只是止不住笑。电梯来了，她一脚踏进去，对他挥着手。

他笑着，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去查食堂的菜谱。然后带你去吃。”

“你说话算话。快回去啦……”她说着，电梯门阖上。

芾甘仍是笑着，只是笑着，眼角真的渗出了泪，他抬手擦了一下。

棠棠，棠棠……

你这是要补给我一些快乐的时光嘛？

可是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我可能，会上瘾，我可能，会放不开你的手。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下面的停车场，他知道，只要一会儿，她的身影便会出现在那里。他的眼神，一错不错。

想着，在很久以前，某个冬天的夜晚，据说，是有有狮子座流星雨的日子。他和她，守在各自的学校里。他在半夜里起来，给棠棠打电话。

太安静了，他不敢大声说话，怕惊醒了其他人。守候到半夜了，还是没有一颗星，棠棠还是很开心，跟他说这说那，呵呵的笑着。她说：“……芾甘，好冷啊，我现在披着被子站在楼顶呢……芾甘，我是不是好傻啊……”

她当然傻。那么冷的天，偏偏折腾着要看什么流星。

他也傻，陪着她折腾。分明是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她，想着她的眼睛，却像满怀里都是闪烁的星……他嘴角挂着笑，听着她说话。

“棠棠，”他的声音好低好低，“等下看到流星，你要许什么愿？”

她说的，看到流星要许愿，那个愿望，一定会实现。

“和你一样的。”她说。

“和我一样的？”他问。

“嗯。”

“你知道我要许什么愿？”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席芾甘，要和李尧棠，永远在一起。”

她在笑，她一定是在笑。

因为，他也在笑。

可是那晚，没有等到流星。

他们没有等到流星。但是许了愿啊，许了愿的。他想着，这样也好，不会让那转瞬即逝的星来带走他的誓言……而下一场流星雨，她已不在他身边了。静静的夜里，他在草坪上仰望天空。空气澄澈透明，他的心波澜不惊，流星像雨点一样散落在头顶这片天……他在想她。想她在做什么？想不出。只是，她不管在做什么，也不会再在这样的夜里，起来看流星了吧。可是他想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流星划过夜空，看时光飞逝，看有些东西在灰飞烟灭，另一些，却化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