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一会子话，便有小厮来报说是冷姑娘到了，二人请了冷术仙到凉亭，见面行礼不值一提。
待三人又落了坐，冷术仙直勾勾地盯着叶洛城看了半响，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冷姑娘？”
叶洛城六七岁时便患了眼疾，到如今也有二十来年，虽目不能视，然其余感官倒比常人都敏锐的多，冷术仙此番动作，他自然知晓。
“我虽与叶公子不算熟识，到底见过，并未看出你目不能视。”末了，冷术仙又补上一句，生怕别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你很厉害。”
“不过是年深日久的习惯了罢了。”叶洛城笑道。
冷术仙见过很多患有眼疾的人，有的人天生便活于黑暗之中，他们会期盼有朝一日得见光明，这样的人大多自怨自艾，他们比常人敏锐却也脆弱。
而那些因天灾人祸才换上眼疾的人，比他们更加脆弱，甚至疯狂。
但无论如何，冷术仙都会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寒凉，悲伤绝望，暴怒怨怼，甚至放弃，总是凉的。
可叶洛城是暖的。
“我会尽力。”
言罢冷术仙叫人备好了一间屋子，又带了叶洛城进屋，沈昱前脚跟了进去，后脚便被冷术仙轰了出来。
“好了自然叫你，你进去会分我的心。”冷术仙嘱咐完便关了门。
沈昱站在门前皱了皱鼻子，心道他进去也不说话，怎么就能分了心。
虽这么想，可冷术仙是大夫，沈昱自然不会说什么，手握折扇轻轻扇了几下，又好奇他们里面如何医治，竟将耳朵贴于窗框，细细听了起来。
然听了一阵，也只听到模糊的‘何时’‘因何’几字，想来是望闻问切缺一不可。
“沈……沈王爷……”站在一边的小厮小心翼翼的开口：“您……要不换个地儿等着？”
金尊玉贵的王爷竟然趴在自家公子屋外听墙角。
小厮看着这一幕眼角恨不得抽成了一个疙瘩，左右权衡了半天，还是说了，倒不是旁的，他也是听说这位郡王爷的脾气本就不大好，若是惹恼了，他也担待不起。
若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自家公子还肯向着他们这帮小厮侍仆一些。
偏偏是这位王爷，也不知道怎么就跟自家公子对了脾气，好的比亲兄弟都好些。
“咳……”见小厮盯着自己的眼神愈发诡异，沈昱一时间也觉得有些失态：“如此也好，我今儿个起得早，你去收拾间屋子我躺会儿。”
“欸。”小厮愣了愣便应了下来。
叶府事少，叶洛城对待下人又温和，平日里无事可做时他们便打扫打扫客房，以便叶洛城的朋友随时来随时都可以住。
此番倒也巧了，正派上用场。
不到一刻便也收拾出来，小厮又来请了沈昱，带他到客房休息。
本因着陛下传召，沈昱起的就早，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这会儿也真的困了，嘱咐了小厮‘那边出来了便来喊我’后，沈昱踢了靴子翻身上了床。
叶洛城喜好花草文墨，便是客房也甚是雅致。
梨花木的桌上放着一个紫金镂空雕梅兰竹菊的香炉，燃着沉水香极是淡雅安神，墙上挂着徐探花的草书，边上是一幅清溪流水绕兰花的挂画，再边上是一个多宝阁，摆了几件素色的瓷器。
沈昱看着四周的摆设渐渐晃了神，不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睡了一个多时辰。
待等到沈昱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申时，有小厮在门外唤他。
“沈王爷！冷姑娘请您去前厅！”
沈昱揉了揉朦胧睡眼，重新登上靴子，向着前厅去了。
到了前厅，便看见叶洛城坐在上垂手，眼睛上蒙了几圈细布，冷术仙开着医箱正写着什么。
沈昱一掀衣摆迈了进来，还不等说话便看见医箱里明晃晃一根金鎞，当下脑中闪过四个字。
金鎞刮膜。
这一想只觉得双目间翻着酸意，使劲闭了闭眼才缓过来些，连忙行至叶洛城身边：“洛城，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什么事。”也知道他担心，叶洛城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笑道：“冷姑娘给我用了麻沸散，不疼，你放心。”
也不光是疼不疼的事儿……沈昱心下不由叹了一句。
即便叶洛城说了无妨，沈昱也不由得又多问了几句，叶洛城含笑一一答了，他这才放心下来。
那边冷术仙写罢了药方交给一名小厮，又吩咐了素日饮食该注意的，才回身对叶洛城道：“这几日我会每日来你府上为你针灸，若你有什么不适，也要立刻遣人来告诉我。”
“好。”叶洛城应道，又问：“不知要多久才好？”
“少说也要一月有余。”冷术仙算了算日子：“你这眼疾虽是后天形成，但时日太久，总要多费些功夫。”
沈昱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问，又想了想到底没问出口。
“如此有劳冷姑娘了。”
冷术仙应了一声便收拾起东西：“多休息，切不可多费心神。”
说罢又拿眼在沈昱身上扫了一遍，沈昱不由苦笑，若可以，他也想不费心神当个富贵闲人，可惜天命不允啊。
“如此，我们先告辞了。”冷术仙拎起药箱准备离开。
沈昱见状也明白今日不便再留，又嘱咐了小厮两句才跟叶洛城告辞：“我今天也先回去，过两天再来看你。”
“好，你也要多注意身子。”
看着自己的两名病患互相担忧着对方的身体，冷术仙总觉得身为医者的担子更重了些。
在冷术仙和沈昱一同阻止下，叶洛城在正厅门口站了一会儿便权当送客了。
二人本就不是太过忌讳的人，回去的路上也索性乘了同一辆马车。
“你方才想问我什么？”待马车行了一段，冷术仙才开口问道。
“我也只是想问问，洛城这眼睛……你有几成把握？”
冷术仙细想了想：“两成。”
“两成……”沈昱皱了皱眉，他自然明白要治好眼盲实在不易，可两成，会不会也太低了些。
冷术仙看了他一眼，靠着马车闭目养神。
那样持续集中一个多时辰，她的眼睛这会儿正连着额角的青筋一起突突直跳，一时间放松下来耳内嗡鸣不断，她也实在没有力气给他解释了。
多思亦无用，沈昱叹了口气。
冷术仙的医德他还是信的，若没有把握或太过危险她一定会提前告知，如今她肯一试便证明再不好也不会比现在更不好了。
“对了。”静默一时，沈昱又恢复了那副平时的模样。
冷术仙听他开口，便睁开眼看了过去，才回过头便看到他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
她很熟悉这个笑，尤其是当这个笑出现在沈昱脸上的时候，便说明他心里又下了什么主意。
“今日圣上传我进宫，给我安排了个事儿。”他说的轻巧，冷术仙听在耳中却不由得柳眉微挑。
“哦，何事？”冷术仙配合道。
“出使。”
“往何处？”
沈昱笑了笑：“壁砆。”
虽早知不会有甚好事，然此名入耳，冷术仙亦是一惊：“你才与壁砆交战过，如今派你去出使，这是要你去送命么？”
“他们若真这样打算，那也太小看我了。”
送命？他们才不会让自己将命送给邻国，只怕……他们是要亲手来取自己这半条不到的命了。
“你作何打算。”听他这样说，冷术仙便知晓他已应下了。
沈昱伸了伸胳膊往后靠了靠，倚着马车一派轻松模样：“回去安排安排，路上多加留心，到了小心言辞，也就这些了。”
“就这样？”
“就这样。”沈昱点点头，又看了看她：“你们留在京中，我府上的银钱随你们使用，那些东西别动，大多都是皇上赐下来的，御赐之物弄坏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我们？”冷术仙皱了皱眉，一双眸子瞬间暗了下去：“不行，我定不能离了你，自垂云门后你又动了元气，若不好好调理只怕这病根越种越深，再不能好了。”
沈昱早猜到她会这样说，挥了挥手：“我多带些你开的药就是了，我是去出使，又不是一个人去，跟着去的内侍官员也多，如何能带你们？”
“我是大夫。”
“随行的人里自然也有大夫。”沈昱皱眉道。
冷术仙摇摇头，语气极轻却不容置疑：“我并非不信旁人，只是不敢有一丝松懈，若不跟着你，我到底不能安心。”
沈昱刚要开口，又被冷术仙抢白过去：“你若不带我，我便自行跟去。”
冷术仙自幼云游，这话她说得出，自然做得到，沈昱不由得皱了皱眉，有时冷术仙这种形似顽固的执着实在令他不喜，可偏偏她对自己一片医者赤诚之心，他又不好发作。
叹了一声，也只能由得她了：“这一路上说不定会遇到什么蛇虫鼠蚁的，你多注意吧。”
“嗯。”冷术仙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你一人前去，那沈晏呢？”
“切，别提他。”沈昱挥了挥手，眯着狐狸眼儿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往外看了看，又笑道：“你若舍不得他，干脆还是留下来陪他吧。”
“什么舍得舍不得？”
虽然出使邻国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恐怕月余不止，可只是出使，又不是不再回来，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哦，没什么。”见冷术仙问的认真，沈昱轻咳一声随口敷衍了一句。
沈昱正心里琢磨着回去后如何安排，只觉得车身一阵摇晃。
这车夫一家从老北靖王在时便为王府赶车，驭车不稳这样的事儿几乎不曾有过。
“王爷！冷姑娘！您二位没事儿吧？”待车平稳下来，外面的车夫赶忙回头问道。
冷术仙半挑起车帘向外看了看，却不见有什么热闹：“无事，怎么了？”
“这也不知道是哪家蹿出来的猫，惊了马，幸好也没撞上，我这不赶紧给稳下来了，冷姑娘您坐好吧。”
“猫？”京城中不乏有些野猫，大户人家里有的也爱养猫，只是青天白日的这猫往官道上撞却是少见。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城里的野猫闹得厉害，这是不是闹猫呢啊……”车夫无奈的叹了口气：“冷姑娘放心，再不会惊着马了。”
“好。”
冷术仙放下帘子坐回车里。
那边沈昱将二人说话听进心里，算了算日子，这时节若说是闹猫倒也说得过去，可闹得这样厉害定还有原因。
又不多时马车在靖王府门口停稳了。
沈昱刚下了马车便回头吩咐那车夫：“你安置好了就出去问问，这猫怎么闹得这样厉害。”
“欸！”车夫应了一声，等冷术仙下了车，便牵着马由打侧门入王府安置。
再说沈昱与冷术仙。
二人刚踏入王府大门便看见门前站着一人，着绛红色内侍装扮，左右两旁边各站一人，着藏蓝色内饰装扮。
“昱哥哥！”人群外站着的林瑶见他二人回来，赶忙奔了过来，待凑近了才小声问道：“这大太监说是来传旨的，什么旨啊？皇帝又召你进去说什么了？”
“你不说话难受是不是，现在是问的时候么。”沈昱瞥了她一眼，迈步往门口走去。
林瑶撇撇嘴正打算跟过去，被冷术仙拦了回来。
“王爷。”那内侍见沈昱上前，连忙迎了过去，笑道：“圣上派杂家来宣旨，哪知到了才听说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您去了哪儿了，等了半个多时辰了，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沈昱知道这人是宫里的大总管张仁，笑道：“哦，从宫里出来就顺路去了朋友那里，耽搁了一会儿。”
“呦，那是杂家来的不巧了。”张总管一回身从后面小内监手上请过圣旨，微微躬身：“郡王爷，还请您接旨吧。”
沈昱点点头，在正厅门前跪下，口呼吾皇万岁。
张总管打开圣旨，朗声读罢，言至‘钦此’。
俯身叩首，沈昱沉沉道：“臣沈昱，领旨。”
这边又寒暄几句，那边被冷术仙拽进了西边厢房，那内侍声音又尖又亮，林瑶如何听不周全，如今早已按捺不住，想冲出去问个清楚了。
“术仙姐姐，你怎么都不惊讶？你已经知道了？”
冷术仙见也瞒不了她，点点头：“嗯，路上沈昱跟我说过。”
“啊？！这么快啊……”林耀皱了皱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带些什么东西了，又一打量冷术仙的表情：“嘶——是不是昱哥哥不打算带我们。”
“是。”不管结果如何，沈昱一开始确实没打算带冷术仙。
“你就同意了？”
“没有。”
林瑶点点头，心道只要沈昱肯带冷术仙那自己跟去也就没个不成的，反正他都多带了一个人了，再多带一个自然无可厚非。
等沈昱送走了传旨内侍，林瑶便急不可耐的跑了过去。
还未等林瑶到得面前，沈昱微微侧头眉毛一样，冷声道：“不行。”
“……”林瑶立刻止了步子，一双鹿眼可怜巴巴的看着沈昱：“昱哥哥……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还用说？我会猜不到你想说什么？”沈昱抬手理了理袖子，随即一摆手：“说什么也没用，我不会带你去。”
“可是术仙姐姐……”
不等她说完，沈昱便抢过话来：“她来是有正经事，你跟来又做什么，我们是去出使，又不是去玩儿的。”
‘那能有什么区别……’林瑶内心暗道，也知道沈昱不吃软磨硬泡这一套，嘟着嘴哼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沈昱看了看林瑶的背影，总觉得她放弃的未免轻易了些。
然当下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安排，也没时间去猜林瑶打算做些什么，反正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带她一起去的，待她动作之时，再见招拆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