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今日的学生里有个生面孔，顾庭玉问道：“新来的小女子是何人啊？”

　　林娇蕊起身行礼并回到：“小女苏州林氏，名娇蕊。蒙顾老夫人垂青，有幸到顾氏女学听几日课。小女学识浅薄，如有答错之处，望先生海涵。”

　　顾庭玉听了她这番话，心里不快，若是在望山书院听见有学生说这些话，他非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知道自己学识浅薄还要说出来，答题答得不好还不能说重了，不然就是有心为难。这哪里是做学问的态度？

　　若说这番话的女学生姓顾，他也是不会客气的，偏是三嫂的娘家侄女，他再不通人情，也不能第一次见面就让人下不了台不是？反正来顾家女学上课的女学生里，他并不认为有谁是真正有心来做学问的。不过是做做样子，博一个腹有诗书的好名声。他又何必较真。

　　于是只面不露色的让林娇蕊坐下，紧接着开始授课。

　　“今日的课，讲《无羊》。”

　　学生们翻开《诗经.小雅》，找到今日要学习的《无羊》。

　　顾庭玉照例，先抑扬顿挫的将这首诗朗读了一遍。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

　　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

　　……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

　　旐维旟矣，室家溱溱。

　　听着着顾庭玉声情并茂的朗诵，陆霜耳边犹如响起了一曲悠扬的牧歌，眼前就像出现了一幅美丽的放牧图。

　　如云的羊群，如潮聚在一起的牛群，分布在牧场各处。有的在山坡悠闲的散步，有的在河畔俯首饮水，有的躺卧草间咀嚼鲜美的草料。牧人们也不闲着，肩披蓑衣、头顶斗笠，或砍伐着柴薪，或猎取着飞禽。或坐在一处聊起自己的梦境。

　　梦里蝗虫化作鱼，旗画龟蛇变为鹰。请来太卜占此梦：蝗虫化鱼是吉兆，预示来年丰收庆；龟蛇变鹰是佳征，预示家庭添人丁。

　　这正是上至君王，下至平民都想要的盛世太平。

　　顾庭玉朗诵完毕，回到讲台，问座下的学生道：

　　“在座的诸位可有谁预先了解过这篇诗文？”

　　在座的学生都是世家女，家中的父兄都以读书入仕为荣，虽然百姓家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然而在官宦世家，这样的论调是不存在的。女子也是能决定家族能否长盛的重要因素，因而都愿意自小精心教育家族中的女儿。不求闻达，只愿出嫁之后，亦能不堕家族的声名。

　　因而见到众人纷纷举手，顾庭玉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丝满意的神色在始终没有看到林娇蕊举手后，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多问，相继点了钱家二小姐钱亚男和顾六小姐顾中慧起来解释诗文，接着开始讲课。

　　林娇蕊并非是没有学过这篇《无羊》。她也知道顾家老太太为什么开口让她来顾家女学听课。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顾庭玉多相看几个闺秀。

　　她对顾庭玉其实是很满意的。但她和顾家女学里的其他闺秀比起来，无论外表还是学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非要她和她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林家现在只是空有其名而已。

　　想要引起顾庭玉的注意，必须要兵行险招才行。

　　她原本打算用先抑后扬之法给他留下一个印象。可是见顾庭玉完全不给她机会发言，她心里变得有些着急。

　　陆霜是不太相信林娇蕊没有读过《无羊》这样基础的篇章。她记得上一世，林娇蕊为了能高嫁，在诗书上是下过苦功的。虽然还不太清楚林娇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不打算做什么，如今林娇蕊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没有千方百计想要嫁给陆玄。

　　陆霜甚至觉得，如果这一世她依然对陆玄情根深种，她也不打算做什么。

　　竟然已经打定主意，和他此生只做兄妹。做妹妹的，自然没有去插手哥哥后院的道理。

　　接着顾庭玉问道，“斯以为，这诗中的牛羊成群，百姓相安，如今的朝廷如何才能达成？”

　　这个问题一出，学堂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议论时政，这有点过了吧？

　　顾庭玉的长随正言知道他’虽处陋室，心忧天下’的脾气又上来了，如果是在望山书院，随他怎么论，可和这帮闺阁千金说这个，我的爷喂，您是今早上喝高了吗？

　　于是咳嗽几声，提醒他，顾庭玉却坚持说道：“诸位都是世家女，以后的夫婿也大概率会是世家子弟。子女也会重复父辈的轨迹，去走读书入仕的老路。”

　　顾庭玉不顾长随的连续暗示和座下学生的不适和尴尬，继续讲到。

　　“所谓一女挑三代，女子的眼界和见识其实是很重要的。我刚才问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问题。望山书院的学子不知讨论过多少遍，所以诸位女公子尽管畅所欲言。如果还是有顾虑，那顾五保证，这些话只会留在这间课堂之上。绝不外传。如果还是有所顾虑，我也不强人所难。”

　　都涉及到眼界和见识了，那自然是要展示一番的，可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毕竟第一个发言肯定比较吃亏。

　　陆霜没有这样的顾虑，所以她第一个发言。

　　“顾讲书刚才的问题，学生陆霜有些想法。”

　　待顾庭玉点头后，陆霜接着说道：“学生最近跟在母亲身边，学着处理一些庶务，进而得知，一石粳米四百五十文，一石糙米也要二百八十文，可府衙文书小吏月钱仅十贯，如需上供养父母，下扶养妻儿，每日食米，菜肉，布匹，年节往来，一年下来肯定是入不敷出。这还是一位识文断字的锡城府衙文书小吏，也只是勉强能养家糊口，更不论其他。

　　年初黄河决堤，四月南越兵事，七八月湖广水患，还有不久前传来的北地严寒，流民遍地，死伤无数，更不论从大荣到大胤建国至今，数不清的兵事征召。如今，天下百姓离丰衣足食尚且没有达到，何来的牛养成群，百姓相安？”

　　顾庭玉深深的看了陆霜一眼，“不愧是陆家之女，一叶窥豹。已经强过许多粉饰太平之人。”

　　顾庭玉这句点评一出，那些有心想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人，纷纷藏好了自己跃跃欲试的小手手。

　　“那你认为，如何才能达到《无羊》里描述的盛世？”

　　感受到众人露出的期待的目光，陆霜没有急着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徒劳的。在她看来，大胤的朝廷从根子里就烂了。当今天子玩权谋，搞帝王平衡之术是一把好手，可百姓在他眼里不过蝼蚁，如此帝王，如何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即使有大贤大才之人如大司农陈平之，大司马晏楚这样的人欲力挽狂澜，也不能改变整个朝廷的颓废走势。

　　除非，把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朝廷整个掀了……事实证明，周季琮做摄政王那段时间，做得还是不错的。

　　“学生困于闺阁，见识有限，不敢妄言。”

　　听到陆霜这样的回答，顾庭玉在心里咦了一声。刚才爆竹似的噼里啪啦一顿响，怎么就熄火了？不过这样，才更像陆家人。

　　“严谨自持，你很好。”

　　能得顾五爷一句夸，那可不容易。哪怕是多活过一世，见多识广，陆霜的脸上忍不住挂上了笑。

　　林娇蕊将自己手里的帕子扭了又扭，至始至终都没有举手。

　　既然已经失了先机，又有陆霜珠玉在前，自己何必献丑。只是这位陆家嫡女，真是让她心里膈应得紧。

　　下了学回到陆府，陆霜先是去不易居向母亲问安。

　　春华和秋实绘声绘色的把课堂上的情景向文氏描述了一遍。

　　“严谨自持，你很好——顾五爷说完这句话，讲堂里其他几位女公子的脸色可精彩了。”

　　“春华！可不兴背后编排他人。”

　　春华被陆霜一喝，赶紧垂头告罪，“奴婢知错，再也不敢了。”

　　文氏见陆霜身上隐隐透出的威严，心里高兴。

　　晚上和丈夫说起来，一脸欣慰道，“那一刻，我感觉霜儿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懂的小丫头了。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陆九龄道：“当然是该高兴，女儿总归是要长大的。不然到时候到了岁数要嫁人还是那副天真小女儿样，容易让公婆不喜。”

　　那就给女儿找个上面没公婆的。文氏心中暗想道，同时脑海中浮现出陆玄来。文氏压下心里的想法，暗笑自己的不着边际。

　　不知道妻子心思已经走叉了的陆九龄，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养育的小小人儿竟然也快到了要找夫婿的年纪，不免有些伤感。不过伤感是一回事，该怎么着还是得怎么着。

　　“如今我们也要为她相看了。你心里可有什么好人选？”

　　文氏没好气道，“急什么，过了年再说吧。对了，既然你那位同科时大人也在锡城，初六那日是不是也要请上他们一家来吃酒？”

　　“要请的。姚相对他已经有了安排。来信叮嘱我必要时推他一把。”

　　“那是只请时家夫妻，还是都要请？”

　　文氏其实不想和时家的女眷打交道，倒不是崔氏有什么大毛病，但是有时候，有小毛病的人更让人难受。偏时仲彬得姚相器重，太冷落了又担心影响了男人的事情。也只好打起精神应付着。

　　感觉到妻子的心情低落了下来，他小意温柔道，“倒也不用全请。听说时夫人姐妹水土不服，自从安置好后就推了一应交际。锡城的名医都看遍了也没有好转。”

　　文氏只轻飘飘的“哦”的一声，“那我改日去探望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