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泪的画舫,每日申初上四刻开始接当日的拜帖。管事嬷嬷将帖子分门别类,拿去和花无泪商量,这天的夜宴,招待哪一位客人。每夜至多有六位客人。
当然,若是哪位客人做了花无泪的入幕之宾,自然也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
只是自花无泪上了画舫,就没有留宿过客人。所谓越得不到就约越珍贵,因而她身价也是一路看涨。
“无泪,你猜今日的拜帖都有谁?”徐娘风姿绰约的拿着拜帖盘子,喜笑颜开的对躺在美人榻上的花无泪道。花无泪恹恹的逗着自己的宠物波斯猫,也不搭话。
能让徐娘如何开怀,不是权贵就是豪富。权贵自持身份,豪富庸俗,着实没什么值得她高兴的。不过他们的到来能维持她的奢华生活,也不是全无用处。明明白白的买卖,倒也省心。
徐娘早就习惯了这个干女儿的冷淡,自问自答道:“锡城双玉,皑皑明珠。”
花无泪起身,媚眼如丝道:“妈妈莫不是哄我?那锡城明珠可从未出过锡城的地界。”
“哄你作甚。你看!”
花无泪接过那张深竹月色点染一支墨梅的请柬。初初见这请柬,已经让见惯风月的花无泪心折不已。
“松风催暑去,竹月送凉来。”
徐娘笑道,“女儿还不快打开看看?”
打开名帖,上面字字劲秀,写着:锡城梅巷陆玄。
真的是他!
花无泪将拜帖看了又看,吩咐丫鬟们道,“快,将我新作的那套银红金折枝桃花缂丝裙找出来,还有那支三翅莺羽朱钗。对了,还有那支玫瑰晶并蒂莲的金色步摇也一并找出来,我看看那支更好看些……”
徐娘见她上心,自己满意的坐下喝茶。过了今夜,花无泪的身价肯定会跟着往上涨,她怎么会不喜?
花无百日红,她已经年入十七,可不能在任性了。不然总有比她更娇嫩美丽的姑娘赶上来。
画舫外,徐娘出来公布今晚夜宴的客人。
雀屏中选的下人们领命回去了,倒是哪些没有中选的客人和下人在哪里闹腾。
“凭什么不选我们家爷?爷们肯来光顾你就该偷笑了。”
“就是,不就是个卖笑的吗?搞得像选驸马似的,可笑。”
……
不过徐娘在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自然知道怎么应对。
对那些愤愤不平的客人,安抚为主,对那些用语不善的直接堵回去。
“诸位客官明鉴,这画舫就这么大,能接待的客人有限,诸位下次再来。”
“谁不知道我们家姑娘卖艺不卖身,连李大学士都要赞一句好。你们这些狗奴才,一张臭嘴在这里败坏你家主人的名声!是哪家的报上名来,我们画舫地方小,装不下你们家爷!”
哪敢自报家门啊。自己家爷还惦记着上花家的画舫呢,坏了爷的事那还了得。只好在徐娘的骂声中灰溜溜的跑了。
陆家别院。
见微把这些绘声绘色的说给陆玄听,说道那徐娘对他的百般奉承,连一向古板的知著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藏都忍不住偷笑。见陆玄一丝波动也无,把嬉皮笑脸都收了起来。
一路来都不见陆玄笑一笑,这样子也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难道是怕霜小姐知道后恼他?可以公子的名气和那张脸,恐怕想瞒也瞒不住啊。
又或者,公子就是要让让霜小姐知道,好让她吃醋?
于是自作聪明的开解道,“公子,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以公子的风姿,偶尔捧场做戏,实属正常。”
陆玄好笑道,“你又在胡乱琢磨些什么东西?”
“公子来苏州,难道不是为了让霜小姐……”
陆玄挑眉,见微这小子,若是跟了一肚子花花心思的主子,他绝对能把主子带到沟里去。
“钱带足了。花无泪好歹是江南名妓,赎身估计要不少钱。”
“赎身?!”
见微知著等人声音都飘了。连坐在房梁上的影藏都忍不住偷偷竖起了耳朵。
“嗯,对了,你在锡城城外找个华丽点的庄子,到时候就把人放在那边。”
“……”
连怎么安置都想好了!
作为忠仆,可不能让自家公子耽于享乐。
“公子,公子不是答应了老爷要去参加今年的乡试吗?耽于享乐,不利于学习啊公子。”
“你家公子我自有分寸。这女人我留着自有用处。”
不仅见微,知著,连影藏都嘴角抽抽。们当然知道有用处,可就担心你用的太多……
“公子——”
知著还想再劝,被见微拉住了。
见微笑道:“公子放心,小的一定给你办的妥妥当当的,绝对不丢公子的脸面。”
是夜。西子湖边到处都是灯笼。各家画舫停在岸边等着客人上船。河面上也有各式各样的花船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在夜色中飘荡,夹杂着各种南腔北调咿咿呀呀。让人看了觉得既繁华又有几分落寞。
徐娘站在画舫前,翘首以盼。其他的客人都到齐了,唯有那位锡城明珠,陆七公子仍然未到。
徐娘的情夫兼帮手王大胡子的道,“不会是不来了吧?这些世家公子都任性的很,说不定又被其他的新鲜给拉了去。”
“你懂个屁!人家世家公子知书达理,贴子都送上来了,不会失约的。就算失悦约也会提前告知。”
说话间就看到。一位华服公子从轿子上下来,走向了他们的画舫。
任徐娘和王大胡子不知见过多少世家公子,此刻也张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
只见对方外罩着玄色刻丝银貂皮披风,雪青色竹叶浮光暗纹鹤氅,月白色直裰更显得对方身形颀长挺括,脚下一对祥云靴,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徐娘面前。
见微道:“我家公子乃锡城梅巷陆七公子,前来赴约。”
陆玄出现在河畔,毫无意外的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一时间船上岸上,又多添了几分喧哗。
“久候多时,陆七公子里面请。”
在徐娘的引路下,上到最高层,来到今晚夜宴之处。看陈列摆设就价值不菲。所选之物也颇有品味。
里面其他的客人已经做定,衣饰华丽,有气质文雅者,亦有风流多情者,亦有看起来沉默寡言者,大多数都比陆玄年长。
徐娘热情周到的接待招呼。没有让六位客人中的任何一位觉得受了冷落。
客人中有想要和陆玄搭话的,都让见微知著拦了下来。诸位客人就都知道陆玄并无结交之意,于是也就不再上前打扰。
客桌摆在靠船窗的两边,后半部分隔着一道珠帘。珠帘后隐约可见立着两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她们身后还有一张六开梅花屏风。
“六位贵客稍后,无泪姑娘马上就到了。”
不一会儿,两名侍女抬起珠帘。身穿一袭湖绿纱裙的无泪姑娘怀抱琵琶,自屏风后面翩然出现。
眉目如画,盈盈弱质。
“无泪见过各位公子。”
起身后直朝陆玄所在看去,触到他的视线时,又如同受惊的小鹿,低下头,抱紧怀中的琵琶。一段皎白脖颈在灯火映照下白腻无暇。其他客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徐娘看着这几位贵客的表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奴家新近练了首曲子,名为《夜雨》,斗胆献丑,给几位贵客助兴。”
纤手轻拨,轻拢慢捻之间,一首流畅悦耳的琵琶曲伴着悠扬婉转的歌声,诉说着雨夜相思的辗转反侧。
然后是一首颇有异域风情的《天山雪》,配上箫声模仿长啸,颇有一番天地任我游的豪气。倒是让在座几位对这位无泪姑娘刮目相看,收起了几分轻慢之心。
更难得的是,这位无泪姑娘竟然熟读四书五经,和他们的对谈毫无晦涩,十分流畅,在座三人都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其中一位中年文士更是已经将她引为知己。
唯有陆玄,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喝茶的杯子茶水都是边上侍从自带的。面上表情更是兴趣缺缺。这对花无泪而言,无疑就是一种轻视。
见她神情落寞,那位中年文士率先对陆玄发难。
“不知陆七公子,是不满意这里的酒水,还是不满意无泪姑娘?”
陆玄笑道,“非也,陆某只是觉得如此座谈,纯属浪费时间。不如直接点。”
花无泪心中一动,正好她想要的也是一个痛快。于是问道,“那依陆七公子所言,什么样的才叫直接?”
陆玄看着她道,“陆某若要为姑娘赎身,姑娘可愿意?”
陆玄此言一出,花无泪这边也是被他惊到了,继而就是狂喜!如何不愿意!一千一百个愿意啊!
以往接待的客人里,虽然也有沉迷花无泪风情貌美的,可要么只是相求个春风一度,要么有心无力,家有悍妻,要么是资财有限,恐怕不够这位名声如日中天的花魁赎身和日后供养的。林林总总,总是让花无泪意难平。
可陆玄不一样啊。他年轻俊俏,资产丰厚,别说娶妻,亲事都未定。万中无一的人选啊。
众宾客眼见花无泪那又是娇羞又是欣喜的样子,又是酸又是羡慕。那位中年文士有心和陆玄争一争,于是示意身边的侍从起头。
那侍从于是开口问道,“陆七公子果然够直接爽快。只是您年纪轻轻,坐下如此决定,是不是要禀告长辈一声啊?不然到时候长辈们不许,让无泪姑娘何以自处啊?”
这也正是花无泪担心的问题,于是一帮人等着陆玄的回答。
陆玄笑道,“自然是不会亏待了无泪姑娘。只要跟了我,给你置办一份家当,田庄铺子院子,应有尽有。有钱怎么都过得下去。好过每日这般迎来送往,抛头露面,让人看了心疼啊。”
这些话直说到了花无泪心里去。她对着徐娘,轻轻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