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过脸来，带着一阵低沉温凉的嗓音。

　　是个年轻男子。

　　她仰首看他，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勾勒出高峻挺拔的身材，整张脸的轮廓深邃有棱角，眉骨和鼻梁很高，下巴的线条简洁分明，尤其是那双乌黑如玉的眼睛，隐隐透着凌厉的傲气，映着几缕星辉，粲然如晕开的水墨。

饶是顾菡伊见惯了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此刻也不得不多看了几眼这张英俊的面庞。

　　“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我正要拿，却被你抢了先。”她昂首与他对视，语气不卑不亢。

　　“哦？这灯又没写名字，凭什么说是你的？”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说话不依不饶的女子，竟觉得妙趣横生。

　　她通身扫视了一眼他，认出了他一身西装均是名牌高定，不由戏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这么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少爷，竟连这区区一个宫灯都不肯让与我？”

　　闻言，他微微一怔，对她敏锐的观察力暗自称奇，不禁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悠然的烛光照亮她一袭玫红色的长裙，映着薄施粉黛的侧脸，顿时像绽开的玫瑰花蕊，晶晶然如玉剔透。更为瞩目的是她锁骨上的那串玛瑙项链，色泽饱满，乍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他的目光紧盯着那项链，抱起臂来，直言不讳道：“你这串项链少说也值好几套公寓，没道理在这市井小铺里装穷吧？”

　　好眼力，果真是识货的行家！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二位需要帮忙吗？”彼时，只见这家店铺的老板笑吟吟地走过来，颇为得意的介绍道，“我家的宫灯以“精、巧、细、活”闻名，都是选了上好的金银线，全家耗时数日编织而成的。不瞒您说，我们祖上做的宫灯，还曾跟着苏州织造的刺绣一起，进贡给慈禧太后呢。”

　　那商贩行事精明，望一眼这对俊男靓女，见他们对这盏灯爱不释手，立即道：“今儿可是七月七，不如这位先生您就买一盏，送给您的心上人吧。”

　　一语既出，萍水相逢的两人都是一脸尴尬，顾菡伊连忙解释道：“老板您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商贩言语有失，立刻道了歉，只是遇此良辰好景，一对璧人当街同游，想不让人误会也难。

　　那男子倒没放在心上，而是伸手细细摩挲着宫灯上镶着的珠花，灯的四角垂挂着细密的流苏，灯身绘制成牛郎织女的样子，实是应景。他不由赞道：“这宫灯的做工精巧极了，挂在家中的露台上，定是好看。”

　　她也甚是喜欢这只宫灯，顺着他的目光仔细端详了半天，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想来今日牛郎织女相会，也是靠这灯引路吧。”

　　“小姐所言极是，此灯正是求姻缘的好兆头呢。”那商贩见两人都钟意于这只灯，神色有些为难，便惋惜道：“只是今日实在不巧，这灯就剩一盏了，要不您二位商量商量，到底谁要？”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不想谦让，顾菡伊的大小姐脾气登时发挥出来，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既然我们分不出个先后，那就‘女士优先’吧。”

　　明明是自己先拿到了那宫灯，她却如此强词夺理，他越发觉着这个姑娘有个性，便带着些玩味道：“你这个理由也太过牵强了，那是西洋人的做派，如今你脚下是中国的土地，你这个说法不能作数。”

　　“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连一点谦让的美德都没有，让人看了，岂不笑话？”她依旧不肯退让，反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他。

　　“除非你能说出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理由。”他剑眉斜飞，眼眸微挑，像是故意戏弄她。

　　她凝神想了想，眼珠一转，吐出一个他不曾想到的答案：“今天是我的生日，难不成你要跟寿星抢东西？”

　　他听了不由得朗声大笑，心下暗想，小小一盏宫灯竟有这么大的魔力，足以让一个大户小姐为了得到它信口胡沁。他清了清嗓子，又打趣道：“那真是巧了，咱们是同月同日生呢。”

　　闻言，顾菡伊眉头一皱，显然知道他是在胡说，她眸中薄有愠意，冲他嚷道：“喂，我可没骗你，非要我拿出生辰八字给你看吗？”

　　“罢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摇了摇头，转身向店铺老板付了钱，将手中的宫灯递给她：“诺，你我萍水相逢一场，这灯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一惊，原本想了一肚子说辞，不承想他竟这般好说话，索性爽快地接下，扬起脸温和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倒是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似乎心中不悦。

　　她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身子向前一倾，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口中念念有词，带着些阴阳怪气道：“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多谢公子相赠。”说罢，她抬起头颅，媚眼如丝，直直望向他的眼眸。

　　这一望愣是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一个陌生异性这样看着，难免不自在，他连忙偏过头去，摆摆手道：“不客气，不客气。”话音未落，他转身便要离开。

　　他的背影高大宽厚，看得她心中一动，突然追上去叫住他：“公子莫急，不知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侧头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今儿可是七夕佳节，街上人这么多，我自然是出来凑凑热闹。”

　　见他孑然一身，在一众佳偶间穿行时难免有些寥落，又想到自己亦无人相陪，她计上心头，试探性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金陵本地人吧？”

　　他果然道：“我是北平人，才来这里不久，人生地不熟的，随便逛逛。”说罢，转头瞄了她一眼，带着些戒备与警觉：“你跟着我干嘛？”

　　“我哪有跟着你？”她玉手一指，示意道：“顺着这条路下去就是竹韵茶楼，我可是要到那去听戏的。”

　　不出顾菡伊所料，这个外地人顿时起了兴趣，追问道：“听戏？什么戏？”

　　“北街大戏院的台柱秦老板，今晚要唱一出看家名曲——《游园惊梦》。”说完，她立时撇撇嘴，颇不屑道：“看你这样子也是个门外汉，跟你解释了你也听不懂。”

　　被她一激，他忽然停住脚，双手插在腰间，对她的鄙薄之语表现出不悦：“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戏？我纵然不了解昆曲，对京剧还是有一番研究的。”

　　见他上了钩，顾菡伊心中窃喜，索性将话挑明了说：“今夜你我相识，算是有缘，你既送了我礼物，那我自然也该投桃报李，看你远道而来，在这里闲逛也是无趣，倒不如和我一同去听戏，算是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她眨眨眼睛，黑白瞳仁分明，与他见过的北方美女不同，自有一番南国佳人的风情万种。

　　他想了想，的确闲来无事，当下便答应了：“去就去，不过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坑我的戏票子钱。”他眼波一转，滑稽笑道。

　　“瞧把你小气的，我请你看还不成吗？”她早已对今晚的戏心驰神往，实在懒得跟他废话，便朝他扮了个鬼脸。

　　他被她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忽然脱下一只手套，极为绅士地向她伸出手来：“我姓莫，莫翎枫。”

　　她亦很懂礼节，伸出半只手轻轻握住，将自己的身家姓名一并报了上来：“我叫顾菡伊，家住棠浦路216号。”

　　“这下我们算是认识了，你要是敢赖账，我就让人到你家门口敲个三天三夜。”他清浅一笑，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冤有头债有主啊！顾菡伊心下暗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么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她无奈摇了摇头，立刻快步向前走去，将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又走了一二里路，“竹韵茶楼”的牌匾已近在咫尺，此处装潢别致，特意选了翠竹做屋顶，一派古色古香的风情。与茶楼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个卖艺的小伙子，正骑在马背上表演杂耍，四周围满了鼓掌喝彩的看客。

　　门口的店小二热情好客，见面便大声吆喝道：“二位客官，里边请!”

　　小二一边带路，一边殷切问道：“二位看看，想坐什么位置？”

　　茶楼内茶香悠悠，西湖龙井的味道浓郁沁人，恰逢佳节正生意红火，一楼的大厅内坐满了人，对面搭起的台子上立着位说书的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神采奕奕地讲评着《水浒传》。

　　“这里人太多了，就选个清净雅致的地方吧。”她率先开口，与莫翎枫心中所想倒是不谋而合。

　　“好嘞。”见这对男女衣着华贵，店小二机灵得很，一眼就看出他们家世不俗，大声向楼梯口的另一个门迎招手道：

“楼上的，给这两位客人安排一间上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