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之灾一晃数日，顾菡伊素爱干净，却也迫于无奈，多日未尝梳洗，而相比于身上黏黏的不自在，更让她忧心如焚的是外间的动静。这狭小的牢房宛如一座孤岛，切断了她与亲人和外界的所有联系，他们从此杳无音讯。她一筹莫展，只能强烈地给自己心理暗示：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阵微弱的灯光忽然从远处升起，她遥遥望去，只是一团模糊，耳朵里传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听着像是一双皮鞋，不是狱卒们平日穿的布鞋。她心间一动，以为转机将至，立刻起身观望。

远远地，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提着马灯，给看门的狱卒手里塞了几两银子，又低语了几句，那几名狱卒收了钱，会了意，于是结伴退到门外去了。

马灯离自己越来越近，渐渐映出那人的清峻的眉目，她凝神一看，不由惊道：“翎枫，是你吗？”

莫翎枫的目光投向她，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和隐忍不发的无奈，温情唤她：“菡伊，是我，我来了。”

他的回答无比清晰，让她从无尽的黑暗中挣脱出来，那一秒，像极了在南江码头的集装箱里，当那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密闭的箱体，落入她的耳中时，仿佛所有的惊惶、无助、困局都迎刃而解。

一道冰冷的铁栏杆隔在他们中间，她将手伸过中间的缝隙，触到他衣袖的那一刻，温暖熨帖的感觉从心底蔓生开来。相较于重逢的喜悦，此刻她亲人的安危更为重要，她急忙开口问道：“翎枫，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家怎么可能与走私犯罪之事有牵连？”

“此事说来话长，时间紧迫，你先随我出去，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顾菡伊却不依不饶，见他可以在这监狱里出入自如，她心中不安，又道：“你这几日去了哪里？还有我的父母兄长，他们可有受到虐待？”

他眼中一片灼热，忽然不敢看向她的眼睛，他低头开着锁，费劲想着搪塞的理由：“前几日，我被父亲派去镇江接应粮草，所以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十分了解。”

“你骗我！”顾菡伊果真聪慧，洞察力极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伪装：“北洋军军法极严，你却能在这里穿梭自如，那些狱卒怎会如此听话，收了你一些现银，就能让你带走我？何况那天抓走我们的人自称是奉了你父亲的命令，你又怎会茫然不知？”

一连串的逼问令莫翎枫几近窒息，他不知如何作答，更没有脸面向她解释什么。尽管莫啸坤支走了他，独自策划了这场阴谋，可即使他在场，想必也无法违拗父亲的意思，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与其看着顾家满门性命攸关，倒不如尽自己所能，先将顾菡伊保下来再说。

“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家人目前没有危险，你先跟我走，留在这里随时都会有危险。”莫翎枫打开了门锁，向她伸出手，示意她随自己出来。

他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顾菡伊忽然觉得这是一场骗局，自己被蒙在鼓里，那种一无所知的感觉令她惶恐，她不敢上前握住他的手：“除非你告诉我实话，否则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她泠泠望着莫翎枫，用自己负隅顽抗的执拗与他的目光对峙，她期待听到一个让她满意的回答，然而面前的人沉默良久，忽然将手高高一扬，她眼前一黑，顷刻间失去了意识。

他蹲下来，打横抱起她，多么希望她就这样一直熟睡下去，那长而浓密的眼睫，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惹人怜惜。他俯身轻吻了一下怀中人的额头，喃喃道了一句：“对不起——”

一声沉重的“对不起”，夹杂了他多少心酸与无奈，事已至此，他宁可她以后恼他怨她，只要她活着，他都照单全收。

怀着这样的希望，他紧紧抱着她，决然走出了那个黑暗无光的监狱，他无法想象，明天等待彼此的，该会是怎样未知的光景？

顾菡伊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云端之上，看着地下的父母和哥哥被人用锁链紧紧拴着，面前站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人，用手上的鞭子狠狠的抽打他们。

“啊——啊——”接连几声惨叫，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场面，父亲大声地咳嗽着，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母亲早已昏厥，素日精致的脸上沾满了血痕，哥哥奄奄一息，好端端一个人被折磨得骨瘦如柴。

“你们到底认不认？”一声厉喝响起，是莫啸坤，他用鹰一般的眼神扫过三人，目光停留在父亲身上。

父亲缓缓抬起满脸是血的头颅，嘴唇微微颤抖着，语气却是坚定有力：“你们想屈打成招，简直是痴心妄想！”

“杀了我们吧。”哥哥的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力。

“好！我就成全你们！”莫啸坤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直直对准了父亲的脑袋，砰地一声……

顾菡伊猛然惊醒，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

“还好，还好，只是一个梦。”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质的小床上，被褥枕巾都是完全陌生的气息。抬眼望去，四周的布置整洁规矩，像是在一间客栈里。

她移步下床，打开了床边的窗户，清晨的阳光熹微，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凛冽，呼呼的风吹进来，打散她披肩的长发，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许多。

“你醒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她转过头来，迷蒙的双眸落在他的脸上，他笑意温和如旧，端着一杯温开水走过来：“来，先漱漱口。”

“我怎么在这儿？”她问。

“是我带你来的，你先在这里住下，房费我已经付了一个月的。”他平静地答道，表情波澜不惊。

“不，不——”她脑子很乱，突然想起昨晚梦到的场景，本能地拒绝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回家。”

见她双目灼灼地望着自己，莫翎枫除了愧疚，便是心疼。她总会知道真相，纸是包不住火的。他静默良久，忽然道：“菡伊，你回不去了，顾家已经被查封了。”那淡薄的语气，就像提起一桩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为什么？”她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这三个字。

“对不起。”他低着头道：“木已成舟，我能做的，只有保护好你。”

什么叫“木已成舟”？他的话刺得他心头一痛，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居然已经尘埃落定。

她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抓着他的肩膀问道：“我的家人呢？”

他纹丝不动。

“我父母是无罪的，他们很快会被放出来，是不是？”她摇晃着他的肩膀，双眼灼灼瞪着他，渴望得到那个期盼已久的答案。而他的眼睛里却只有木然，唯有自己的倒影清澈见底。

“你说话啊！”

这时，房门突然一响，打断了这段对白。

二人闻声看去，只见许承颐仓皇地走了进来，一声“报告”正欲出口，却撞见两人拉拉扯扯的画面，他立刻将头一偏，侧着脸道：“大少爷，属下有事禀报。”

莫翎枫放开她的手，脸色恢复了平静，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问道：“什么事？”

许承颐却斜瞄了一眼顾菡伊，只见她身子颤抖，面无血色，盈盈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心里一酸，突然不敢开口说下去。

“到底怎么了？快说。”莫翎枫的命令却接踵而至。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汇报，语气断断续续的：“监狱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顾太太身子弱，受不住刑，已经……已经香消玉殒了，顾老爷悲痛欲绝，也殉情而死，顾少爷悲愤交加，和卫兵们起了冲突，当场就被就地正法了。”

晴天霹雳。

顾菡伊忽然觉得脑袋嗡地一响，眼前立刻出现昨夜梦到的场面，那血淋淋的监狱触目惊心，至今想来仍是后怕，三条亲人的性命瞬间陨落，这个突如其来的噩梦，居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菡伊双手捂住耳朵，狂乱地大叫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莫翎枫听了犹是难以置信，他勃然大怒，指着许承颐高声喝道：“怎么回事，我不是吩咐了，决不能严刑逼供的吗？你们都聋了，哑了！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他气得嘴唇发青，第一反应则是看向身边的顾菡伊，见她身子一软，近乎要跌坐在地，他立刻扑上去抱住她：“菡伊，你冷静点，这帮狗奴才说的话，你千万不要相信！”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抓狂了一般，猛烈地敲打着他的身体，泪水忽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她近乎失声般质问他：“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顾家什么也没做错，你们凭什么冤枉好人，还逼死了我的父母兄长？”

莫翎枫却将她搂得更紧，他一边抚着她的发，一边企图稳定她的情绪：“菡伊，你听我跟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