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北平，天香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以生。”
莫翎枫怔怔地望着镜中人，白皙无暇的皮肤上点缀着一层薄薄的胭脂，细长如烟的黛眉下是一对美艳不可方物的瞳仁。他想起方才那缠绵悱恻的声腔，仿佛穿越时空，重温旧梦。
莫翎枫心头一震，顿时如浪翻涌，又似燃起熊熊火焰，久久不能平静：这是多么久违的容颜，是让他多少个日日夜夜都牵肠挂肚的人，此刻竟匪夷所思地出现在眼前。他深深凝望着她，明眸善睐依旧，却不似当年纯净澄澈，反而更具蛊惑感，像极了风尘烟火熏出的一束玫瑰。
今夕何夕，时间冻结，在这如梦似幻的上海滩，他们竟能在这样灯红酒绿的场合重逢。莫翎枫强抑住骨子里的激动，欲开口唤她一声“菡伊”，多年来缠绕着他的负罪感却再度上涌，让他如鲠在喉，几近失声。
顾菡伊回过头来，淡淡冲他一笑，那一笑仿佛是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疏离而不失礼貌。
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可为何却又如此痛苦？
是她不在乎了？抑或是她彻底抛却了过往的一切？
爱的另一端永远不是恨，而是无所谓，是不在意，是可有可无。
三人在门口僵持不下，这时，身后踢踢踏踏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段沉寂。
“怎么了这是？”一个婉转悠扬的女声响起。
顾菡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倒是莫翎枫神情难以自持，他在看到来人时一瞬间收敛了慌乱的表情。
皇甫瑛华微微蹙眉，转而用手肘碰了碰莫翎枫，以示亲昵：“翎枫，你到后台来做什么？”
莫翎枫这才从回忆里抽离出来，他望一眼皇甫瑛华，再看看顾菡伊，一个雍容华贵，落落大方，另一个清丽妩媚，独领风骚。
一种几近绝望的负罪感从心底缓缓升起。
他清了清嗓子，很快收整好自己的情绪，表情冷淡依旧：“瑛华，今天顾小姐唱得不错，你知道的，我父亲也喜欢听戏，我就是想来邀请顾小姐到家里唱上几曲，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说罢，他很快将脸转向顾菡伊。
顾菡伊乍然一惊，前尘往事，那些如碎玻璃一般扎的她伤痕累累的过往，怎么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提起了？
四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意气，变得更加成熟稳重，那双原本尽是锋芒的眼里，不知何时被睿智与世故取代，如同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感觉步步为营，充满了企图、精明与算计。
“你好，顾小姐，我是皇甫瑛华。”
听了这话，皇甫瑛华不知怎的心里打了个突，立刻条件反射般向顾菡伊伸出手去，她一身墨绿色旗袍搭上乳白色珍珠披肩，脖颈上的玛瑙项链闪着贵气的光，食指上的蓝宝石在水晶灯下灿然生辉。
“皇甫小姐，您好。”顾菡伊直直望向皇甫瑛华，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您不必客气，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目光交汇的瞬间，皇甫瑛华头一次有了威胁感，望着那双柳叶眉下的桃花眼，细长的眼尾散发出碎金般的光芒，像是一股灵异气息，勾人的紧。
“既然是本职工作，想必顾小姐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只要你肯去，一切待遇好谈。”
莫翎枫不疾不徐地开口，看向顾菡伊的眼神好似穿透重重迷雾，坠入另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女人的直觉让皇甫瑛华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灼热与凄迷，她本能地拉住他的衣襟，有些娇嗔道：“翎枫，顾小姐今夜跟咱们唱了一夜，你总要让人家名角儿歇歇才是，这么唐突实在是有些失礼。”
莫翎枫拨开皇甫瑛华的手，淡淡道：“都说戏子无情，我看顾小姐并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说呢？”
“不好意思，二位，我知道你们都是达官贵人，可我们家顾小姐的排班不是她自己能做得了主的，须得我们天香楼的秦老板同意才行，”
莫翎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吩咐一旁的许承颐道：“去叫他们秦老板来。”
“是，少帅。”
许承颐看众人一眼，领命去了，过了没一会儿，一名身着黑色菱花缎子旗袍的中年女子从走廊那头过来，披着一条丝巾，远远看上去，虽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
秦意不解，对着面面相觑的几个人，见莫翎枫脸色并不好看，皇甫瑛华明摆着是强颜欢笑，顾菡伊更是面无表情，只觉得气氛古怪。
她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段沉寂：“莫少帅，皇甫小姐，您二位这是……”
“是今天我们影怜的戏唱得你们不满意吗？”
“并非如此。”莫翎枫道：“秦老板，顾小姐的戏唱得很好，我和瑛华都非常满意。”
“那你们这是……”秦意皱了皱眉，眼看着如此僵局，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正因为顾小姐唱得好，我才打算请他到我府上去唱，不知道秦老板意下如何？”莫翎枫话说得直白，毫不隐晦。
秦意吃了一惊，她虽然在北平住了数十年，可对于这位才来坐镇不久的莫氏一族了解甚微，表面上只知道他们位高权重，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至于背后还有什么势力关系，更是她一个妇道人家难以得知的。
秦意拿捏不准，只好转头看向顾菡伊：“影怜，你的意思呢？”
顾菡伊像个木头娃娃，被人提来提去，此刻脸上半分血色也无，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香楼是您的地盘，我吃在这里住在这里，自然是听您的，您做主就好。”
秦意左右看看，一个是志在必得，另一个倒也未曾拒绝，她不能公然驳了这位显贵的面子，权衡再三，于是道：
“莫少帅，影怜是自由之身，自然是可以去贵府助兴的，只是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着她上门？”
“我随时恭候。”莫翎枫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可这微笑看着令人心里发慌。
“什么时候顾小姐准备好了，我什么时候差人来接。”莫翎枫满意地点了下头：“哦，对了，以后有顾小姐的演出，我莫某一概包场。”
说罢，他即刻转身，不再看顾菡伊一眼，将手中的军帽往头上一扣，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皇甫瑛华表面客气有礼，内心实际早已汹涌起伏，她佯装镇定地朝秦意笑了笑：“秦老板，那就拜托您了。”
然后眼神定在顾菡伊脸上，过了足足三秒钟，这才开口道：“顾小姐辛苦了，此番定要麻烦你不少。”
顾菡伊向她颔首道：“皇甫小姐说哪里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看来你我很是有缘。”皇甫瑛华忽然笑开了：“希望在我和翎枫的婚礼上，顾小姐也能前来高歌一曲，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顾菡伊心里忽然一抽一抽地疼，她面如死灰，笑得极为勉强僵硬：
“我会的。”
秦意看了眼顾菡伊，她脸色极差，便对皇甫瑛华说道：“皇甫小姐，今天不早了，咱们改日再聊吧，走吧，我送您出去。”
皇甫瑛华点点头，两个人并排消失在走廊尽头。
待高跟鞋的声音落下去，顾菡伊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整个人猛地瘫软在地。
“小姐，你怎么了！”香凝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进屋关上门。
“小姐，你脸色真的很差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要不要我差人找大夫来？”香凝一脸焦急地望着顾菡伊，只见她唇色发白，额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香凝，你先下去吧，容我一个人静一静。”顾影怜坐在梳妆镜前，略显疲惫地说。她静静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似乎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
“小姐，你……”
“下去吧，我没事的。”她强撑着扯出一个微笑，香凝这才放下心来，乖乖离开并带上了门。
夜幕低垂，天香楼的宾客散了许多，喧嚣吵嚷声也逐渐平息，前厅的小厮在老板的指挥下忙着收拾残局，而顾影怜就在后台这么木然地独坐着。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从未有今天这般疲累。很久以来，她总是在别人的戏里流着自己的眼泪，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戏里戏外，原来都无法自拔。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数年来，她不能容许自己沉湎过往，她只觉得那是对家族的背叛。而当今日那个许久未见的人重新出现在眼前时，她却连转身与他对视，与他义正言辞地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更不舍得拒绝他……
她不禁将自己的思绪放空了好一阵子，仿佛抬头又是金陵城上那湛蓝如洗的天空。
往事如烟雾般盘旋在自己心头，拿不起，更放不下，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无法进，亦无法退，仿佛如门前的那道屏风，挡住了他和她所有的前世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