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恶骨

直路县县东，曲折的街巷中插进一处横贯两个街面的宅邸，绕着砖红院墙转上半天，能在北面宅眉上瞅见‘连府’两个大字，明明是现任郡监的府宅，可偏生一个连字似要比这从五品更高上许多。庭院深深，四下只有啾啁鸟鸣，再往里去，内宅里正一副热闹景象。堂屋内，不时传出震天嚎哭，紧接着便是一声嘶叫，扯起嗓子怨声喝骂，府里的仆妇三三两两围在屋外，说长道短摆弄舌根。前院正热闹之际，后院小门吱呀一声敞开，里头一面上干硬的马脸老汉正将横瞪着一双吊梢眼，斜咧着一张鲤鱼嘴，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叫骂着要挣回里屋头发斑白的矮壮老汉半拉板拽推出门外。拉下脸来高着绕“我的爷，再莫要闹了，便再有不是，哪有主家将屎尿往自个儿媳妇身上泼的…”听得洪涛此言，连裕更是气红了脸“这个臭婊子，从她进门一刻起，哪有一刻把老子当这屋里头的爷？节前节后，从来没正经拜过，家里的一应大小，都要给攥在手里，但有丁点她看不惯的，还要唆使那傻儿子同一班仆妇造老子的反！你听听，你听听，不就是这两年老子退下来了，以往撞到你那便宜老子身上，他还不得恭恭敬敬告一声大人！？”说道此处，这连裕更气得两只胡子直抖“登儿这个窝囊废，连自个媳妇也管不了，管不了就老子管，哼，老子就是要泼她一声粪水，刹刹她的威风，让她认清楚谁才是这屋里的爷！老小子，你拦我做什么，我偏要进去，看她能拿我怎地？”洪涛见状忙忙拦住“爷，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今天给淋了一身臭水，我方才正听里头又哭又吐哩！也算是吃了天大的教训了，老爷你如今再进去，要是那婆子不依不饶一爪子抓在脸上，又是划不来哩！”见连老头面色稍霁，又趁热打铁“爷，现在屋外长舌头的妇人聚了一堆，若不去还好，只当她自个瞎闹，若真跟她对上，弄出实来，给人添油加醋一传，明日整个城里净是咱家的笑话哩！”见已将老头稳住，洪涛出着主意“爷，既然咱在这屋里住不痛快，大少爷面上也不向着您，不如咱两个一路到二少爷那边去，二少爷定然喜欢！”听得此话，连老头也咧嘴一笑“哼，二小子可不像老大这么窝囊，那会给媳妇欺负成这等德行，像我，年轻时候谁敢压我一头？！”见说动了老头，洪涛忙忙进去安排车马！

可等到带着挽着车出来，门口又失了连老汉踪迹，洪涛将手按在刀柄上，又笑着松了手，这城里哪有不认得老爷的，又有谁敢在城里动手？知道老爷走得不远，索性牵着马儿四下寻去。没走几步，正瞧见老爷蹲在巷子里，正与一个小乞儿戏闹。只见这衣衫破烂的小乞儿吸溜着鼻涕，手里攥着一把羊肠子，颇为得意“小爷天不管地不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脚穿鞋烂命一条，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把他方眼里，你是什么东西，管到小爷头上，凭什么叫你一声爷？”连裕胡子一翘，伸手往他身上拽去“小东西，反了你了，老子叫爷，你也敢叫爷？说，你手上的羊肠子哪偷来的？说不清就拉你去见官！”小乞儿见给他瞧见，将手往身后一藏，身子立定，任他去拽“替街口张屠户做活换来的？关你什事？拉我见官？来呀，到了衙门里里外外敲你一通银子，你看我赔不赔得出？”连老头见这小子硬扎，也是一奇“嘿，你这小子有种，这样，咱两赌斗一番，要是你赢了，把你的羊肠子给我，老夫赢了，这东西就归你！怎样？”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杏花糕来！闻着馋人的香气，小乞儿咽着口水就要伸手去拿，这一盒糕点若是买去便要三十文呢！刚伸出手来，便给连老头一把拍落“急什么，赢了才是你的！”小乞儿眼珠一亮“说吧，怎么个赌法？”老头施施然从兜里掏出三个黑溜溜小球来，将其中一个摆在远处，立定用脚划出一条线来“从这起往出丢，咱谁先将远处那球撞上算谁赢！”小乞儿把黑球在手中掂量两下“好，我先来！”说着急忙站到线前，在眼前准准瞄住，狠狠一抛，黑球远远掠过地上那颗，引得小乞儿一阵惊呼！接着连老头定好准头，只轻轻一抛，小球缓缓滚出，近了近了，终于还有几寸距离，慢悠悠停了下来！小乞儿把脸一扬，喜滋滋站到线前，有样学样，也轻轻一抛，只是差了些许！这次连老头脸上带着笑意轻轻一掷，滚啊滚啊，只听得啪一声，两颗黑球吸在一处“你输了，把赌注交出来！”小乞儿满脸懊丧将羊肠子举到身前，连老头已一把夺过，瞧见小乞儿脸上不甘摸样，连老头得意洋洋“小子，你不服？若是不服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跪在地上磕头叫一声爷，我就把这玩意给你，咱两重头再赌一次！”小乞儿咬着牙，想起自个再张屠户那累死累活干了大半天才换回这些东西饱腹，两腿一软，咚一声便是个响头！摆开阵仗，两人又玩了起来，两次三番下来，小乞儿额上一片青红，可连一次也未赢过！小乞儿满脸愤懑跪在地上连磕几下“再来！这次我选你那颗黑球！”听得此话，连老汉把脸一撅“嘿，小子，老子玩累了，不跟你玩了！”小乞儿挣扎着扑上前来“你作弊，把吃食还我！”只挨得当胸一脚，又挣起身来，只见老头那边来了人，这才冷着脸转身离去！

马车悠悠行转，连老头眉飞色舞讲着那小乞儿如何如何张狂，又如何如何吃瘪的情景，花白的乱发漂浮在空中，洪涛又在这张垂垂老矣的面容上瞧见连爷年轻时的光景！是啊，都快三十年了，连爷总在这些事上要争个输赢，也只有这时，才觉得连爷永远不会老，永远像年轻人一样精神！可自个呢？洪涛将手按在刀柄上，布满老茧的右掌从光滑铮亮的刀柄上滑落，不由地心下一落。是了，赔了自己快三十年的老刀三年前已是折了，当年自个刚把它攥在手里可是喜得要像媳妇一样抱在怀里睡觉呢！如今，如今只剩自个这把老刀呢！也不知要折在何处呢？洪涛已不想拔刀了，在身上的热血一次次给手中的刀锋点燃之后，在一次次最利落的砍下敌人的头颅之后，在一次次沐浴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之后，拔刀再无什么快感了，便如自个所想的，见刀处一分为二，手中刀再无赘饰地变成一把利器，挥刀如同吃喝拉撒一般变成要耗诸气力的一件物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教了二少爷以后，在那个二少爷将一只狗插在刀柄上满脸兴奋，四下显摆的那个下午，老爷高兴地鞋也不穿迎上前去，夸耀二少爷是他的种，谁也未曾看到，老刀客慈缓的笑意之下，深深的皱纹之中，泛出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倦意！洪涛终于能撇下眼前的一切去看看自个敬仰了一辈子的老爷，老爷就像只狗，永远永远要靠吞吃别人的血肉才能活过来…

马车驶过一处田庄，田庄里的狗吠叫着朝这边冲来，洪涛一个瞪眼，狗群便呜咽地夹着尾巴散去，只有一只仍立定身形，瞪着泛红的双眼，口中泛起白沫，不断朝这边吠叫，车上传来一声怪笑“哈哈…好狗…”一串羊肠子打着旋儿向那只狗儿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