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唐文兴都察觉到，自家少爷总在有意无意看人家姑娘，把人盯太紧了。心里腹诽道：难不成老铁树开花了？
这柳家小姐的大名早就传播已久，他家少爷也有耳闻却从未感兴趣过，怎的今日见了一见，竟变成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了？难不成这柳家小姐当真如那传言般，是狐妖转世？
唐文兴摇摇头，觉着这样说人一黄花大闺女，不合适。
他也觉得柳家小姐好看，比他看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却不觉得她是传言般那样，自持美貌高高在上，还对男人谄媚逢迎，那些肯定是妒忌她的人胡编乱造的。
他方才扶着柳老回到医馆，就碰巧看见这柳小姐在给一手上长满了肉疙瘩的患者抹药，连他一个大男人看了那手，都觉着心里膈慎人，柳小姐却毫不介意抓着那手给细细抹药，说是活菩萨或许过了，但铁定是个善心人。
柳泗溪平日被人盯视惯了，也不甚在意唐京凡的目光，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着。唐京凡也无意开口，他不知为何对这柳小姐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今日明明是初见，却似认识了许久。
兴许是那些传言吧，他从前不曾在意过，更应说并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过，忽觉有些懊悔，他与柳老见面商谈多数在茶楼或别馆，若能有多放些心思，他便能早日认识这柳小姐了，白白错过了这许多相识相知的时日。
泗溪，倒是与她颇为相称的名字。
美人似水，温如玉。
柳家的府邸落处在离药堂几丈远的对街，极近。唐京凡踏进大门，就闻着一股药草的味儿，府邸内布置从简，却别有雅致之味，他看着喜欢。
柳泗溪领了他们进了内堂，差人奉上茶水糕点，便进去请柳老去了。
唐文兴矮身凑到唐京凡耳边，小声道：“少爷，您莫不是看上这柳小姐了吧？”
唐京凡不徐不缓地品着茶，心事被戳破也不在意，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唐文兴看他这态度，震惊之余又觉得奇怪，再问道：“少爷！您还真看上人家了？！这柳小姐人美则美矣，可为人品性，咱还不清楚呢。”
唐京凡听不惯他那又要啰嗦一番的架势，砸了咂嘴，皱眉道：“你还怀疑你家少爷我的眼光？”
“那不敢，少爷看上的可从来都是上等的好品。”
对于唐文兴这似乎把柳泗溪比作那些货品的话，唐京凡心里有些不满，嘴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把人看得这么重了，连旁人说她半句不是都听不得。
可那又如何，人一生，心里若能有个如此痴迷在意的人，何尝不是件幸事？
柳老很快出来了，唐京凡站起身，拱手道：“晚辈冒昧上门叨扰了，柳老。”
柳恭乾被柳泗溪搀扶着，落座在主座上，叹道：“唐少爷也是有心，今日的事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柳老哪里的话，人哪会有总是一帆风顺的时候。”
他自袖中拿出一叠银票递给唐文兴，接着道：“今日出门，本是要去洋货行订货的，带的钱银尽数在此了。”
唐文兴一时未去接，在他耳边低声道：“可少爷，这是咱们要……”
“行了，明日再去银号拿钱便是。”唐京凡低声打断他，又抬头，“结了上次余下的尾款，多的便算作下次跟柳老进货的货款吧，不知能否解燃眉之急？”
柳泗溪看了看柳龚乾，经其犹豫了一瞬点头后，自唐文兴手里接过递给了他，柳龚乾看了看，这数目足以抵消货款有多。
“唐少爷，这，这……！”
柳龚乾一时感激激动地说不出话，这么一大笔货款，今日不知明日事，对方竟就这么干脆给了他。
“柳老是知道的，想我唐家前些年，还不是总被人冷嘲热讽，等这困境过去，柳老也不必烦忧了。”
这话在唐京凡嘴里说来，倒是诚恳，可正因如此，柳恭乾听了，更觉忧愁，他又叹声摇摇头：“唐少爷能说这番真情话，我也不怕瞒你。柳家现下的情况……远比看上去的还要难以维继。”
唐京凡有些诧异，他看向柳泗溪，见她神色黯淡，低垂着眉眼站在一旁。柳家世代在当地行医，家底应算殷实，一次货物的损失不应造成如此后果吧？
柳龚乾看他脸上的神情猜出了几分，解释了货船前后发生的事。
“我先前多番找关系疏通，想拿回那批货，才知道那货船跟来药堂闹事的几人，都是那常庆找人背地所为。他为的哪般，我也是心知肚明，咱寻常人家，哪敢跟那种人斗？”
柳泗溪心下一惊，她竟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是那常庆下的黑手。
唐京凡心想，确实，常庆这种人只会欺软怕硬。柳家人老实，平常做事脚踏实地，也没有个靠山，他也是看中柳老这般才与其往来，药材补品方面的，总要找个稳妥些的人。
“这动荡之时，受苦的总是平民百姓，连口饭都吃不上了，更别说看病。我们行医者本救济之心，总不能为了二两银就把病人拒之门外吧？可如今，也已力不从心了啊。”
唐文兴腹诽：这不是傻子嘛，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还做这烂好人。
唐京凡心里也是这番心思，却也不禁为之撼动了几分。乱世里，有些人不是发国难财就是趁乱作恶，就连他也只心系唐家兴荣，人人但求自保，谁还有那闲工夫去发善心？
即便换做方才那几位同行老板，怕也做不出此等举动。
“唐少爷此举能救急火，可往后，那常庆再以其他相逼，老夫可真怕不是柳家这点基业保不住，就是溪儿……唉。”
唐京凡神情颇复杂，犹豫再三还是起了身，一手撩起长袍下摆，恭恭敬敬地向柳龚乾跪了下去，这突然的举动把在场的人都吓着了。
“少爷？！”
柳龚乾急忙起身去扶他：“唐少爷，你这好端端的是为何？！”
唐京凡抱拳看向柳龚乾，一字一句坚定说道：“柳老仁慈之心，当值唐某佩服！另有一冒犯之请求，当先以此礼为敬！”
“这，这万事好商量，唐少爷不必如此！”
唐文兴也摸不着头脑，他家少爷从来做事沉稳有道，就算唐家再难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样求人，这到底是为了何事啊！
谁知，正当众人惶恐之时，唐京凡却仰起头，面上笑得似个孩童，看向那站在一旁惊了神色的佳人。
“唐某，欲娶柳老千金柳泗溪。”
两月后
悦棠镇上最大户的人家，唐家，办了场浩大的婚宴，把镇上所有人都请来吃了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唐家大少爷把人明媒正娶的，迎进了门。
初时，唐家大少爷对外宣称有了门亲事，要娶一外地女子，这事一传出去，镇上所有人都炸开了锅。这些年任是媒婆们跑断腿，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这唐家大少爷动过一点凡心，进货的那地儿也不是第一次去，怎的这次回来，就说要娶亲了？
听说，那女子长了个天仙儿样，虽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也是知书达理、温良贤淑。可这镇上待嫁的小姐们哪个不是好品性，这得美成什么样才能让这唐家大少爷对人一见倾心？如此干脆说要娶进门的，莫不是个狐狸化作的妖精，迷了心智吧。
天仙美则美矣，听说家里还是做药行买卖的，可到底是个外来人，很难知根知底，让人不放心。家里的老长辈前些年里闹的闹，哭的哭，寻死的寻死，任何法子都试过也没逼得他娶亲，现下却二话不说要娶个外来女子，可见谁也拦不得。
柳泗溪披着红盖头坐在床沿边，手里还攥着个大红苹果。
行过了一天的繁琐礼节，柳泗溪当真是累坏了。从大清早起只吃了几口素食，便做准备，涂抹红妆穿戴嫁衣，盖上红盖头后，她就如一只木偶被人牵来引去。
这会儿才剩了自己一人，疲累饥渴，倒让柳泗溪又想起那日阿爹同自己说话的情形。
“溪儿，你打小懂事，未曾让爹操心过什么。”
“这婚姻之事，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考虑。”
“可你也看见了，那常大人家的常大公子常庆做的那些缺德事……唉。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华了，嫁给那种人，还不如嫁给唐少爷。”
“唐家大少爷本事，年纪轻轻重又振兴了唐家，你若嫁过去，爹也能安心。”
“咱柳家也算有了个依仗不是？”
“更别说唐柳两家结了姻亲，往后便再不怕那姓常的来纠缠了。”
阿爹同她说过的这些话，至今她都还记得。常庆能做出那种事，往后指不定还做出什么来，可她与唐少爷才刚相识不过一刻，两人完全不熟识，她甚至连这位唐少爷名唤什么都不晓得，他竟就说要娶自己，应不过只是看上她的容貌罢了，比那常庆又好得过哪里去？
那日过后，唐少爷常常上门来寻她，她在药堂事多，总不得空，即便空了也给自己找事做，不愿多搭理他。唐京凡也不恼，只在药堂里挑了个角落办自己的事，每日都来，来时还总带些礼物，也不嫌烦，她心里介意，又岂是他这样就能解开心结？
后来，她更是听说唐少爷让阿爹做了进洋货的看管人，给与了柳家极大信任和诚意，如此一来二去，他们这门亲事算什么？
不过是利益捆绑罢了。
柳泗溪静静听完阿爹说了那些话，静默了一阵，问道：“阿爹，我想寻个两情相悦的人。我们柳家……总有法子挨过去的，不是吗？”
柳恭乾没有应声，他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叹了声。
那声叹息，打碎了柳泗溪心里最后的一丝期许，她咬了咬朱唇，似被抽了全身力气般，说道：“……阿爹，明日便回复唐少爷吧，我嫁。”
柳家上下十几口人的安稳日子，由她一人来换取，也算是值当吧。
可到底心里还是不甘的，今早出门时，家里最小的妹妹哭得最为厉害，一直扯着她的裙摆不让走，柳泗溪透过红盖头隐约看见小妹一张脸哭得涨红，那一声声大哭直捶着她的心，她酸着鼻头上了桥，到底没忍住落下了一行泪。
正想着这些，越想越是觉得心口闷痛，手上没个轻重，竟把手中的大红苹果捏压塌了一些果肉，汁水沾湿了手指。
正巧，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便听见唐京凡的声音：“好了，诸位！今日是我大婚之日，闹也闹够了，酒也喝够了，这洞房便不闹了吧。”
只听又传来另几人的声音：“唐少爷，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前年，我成亲时，您不也闹得快嘛？”
“就是就是！这新婚哪有不闹洞房的？再说，兄弟几个也想见见嫂夫人长什么样不是？”“是呀！外头可传得邪乎着呢，让兄弟几个先瞧瞧？啊？哈哈哈……”
“诸位，这话可就过分了啊！那可是我娘子，哪能让你们随便瞧了去！”
“嘿，得嘞！唐少爷这可真是宝贝嫂夫人呀！”
外面又熙攘吵闹了一阵，才听见唐京凡说道：“今日，就请放过在下吧！改日！改日定请
几位爷再喝个痛快！”
“行吧行吧，看来唐少爷是打定主意不让咱们见见嫂夫人了，那咱就散了！”
“唉，散了散了吧！”
“那可说好了啊，唐少爷！改日再喝过，君子可不得食言！”
“定不食言！”
“行，那咱走吧？让唐少爷赶紧进屋，新娘子可在里头等了许久了！”
“文兴，看着点，把几位少爷送回去。”
“知道了，少爷。”
外面的人哄笑着走远了。唐京凡进了屋，走进内间看见伊人坐在床沿边，一身红嫁衣。
这一日，他不知盼了多久等了多久，常言道度日如年，他可总算真切体验了一回，竟不知这其中滋味如此难熬。
此情此景，总算把人娶进了门，倒不敢相信是真的。
唐京凡喝酒一向自制，今日太过高兴，方才在酒席上喝得有些多了，走路的步子都有些不稳。他拿起桌上的玉如意坐到了柳泗溪身旁，看见柳泗溪手上的苹果，心下猜到了几分，他伸手去拿，把那大红苹果放到了桌上。
他拿着玉如意背对着人，站定了一阵，转身轻轻挑起盖头，佳人红妆艳眼，美得他一时失了神。
半晌，他才回神把玉如意放回桌上，倒了两杯酒拿在手上，眼里尽是柔情，轻声说道：“柳小姐，我知你不愿嫁我，你定觉得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今日，我必须同你说一句，我是真心实意娶柳小姐的。”
“那日，我对柳小姐一见钟情。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说的话皆是真的。在今后，我定对柳小姐一心一意绝无半点二心，今日后，我会待你千分万分好，比柳家人比柳老对你的还要好。”
“今日虽是你我洞房之日，但我绝不强迫柳小姐，只等你有一日，真正倾心于我。”
“我只求，能与你喝了这交杯酒，永不分离。”
柳泗溪没想到唐京凡竟把自己的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更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心里虽还存着芥蒂，但总算好过了些。
她犹豫了一阵，没说话，接过了那酒杯，唐京凡坐到她身旁，两人无言对视了一阵，各自眼里含着思绪，方才抬手交错喝下了那杯中酒。
唐京凡接过她手中的酒杯，面上不禁扬起一抹傻笑，起身把空酒杯放回桌上。
柳泗溪看见唐京凡又走到木柜前，取出了另一床被褥，转身冲她说道：“柳小姐，今日你当也累坏了，早些休息吧，我到外间的榻上睡去。”说罢，他便抱着被褥，走到外间去了。
柳泗溪坐了一阵，听外间没了动静，方走到梳妆台前，卸了红妆摘了饰品。她转头看了一眼外间，便起身吹熄了桌上的红烛，躺到了床上。
过了今晚，她便是唐家人了。
此后，这日子的辛酸苦辣，也只能她一个人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