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上的官员关系向来错综复杂,一支连着一支。自己要被针对的消息林尚书已有耳闻,也做好了准备。
但他没想到对方如此来势汹汹。
各种罪名,从几十年前一直列到前几日自行车的事情,洋洋洒洒,上百件事,无一不在说明他剥削百姓,贪污受贿,种种种种。
明明跟他毫无关联的事情,在此刻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仿佛他就是罪名的代言人,他姓罪名人。
林尚书看着陈丞相,目光冷然,里面装满了失望。
过往交情,在今日一笔勾销。
“这些事情,与我毫无关系。”林尚书心中愤懑之极,请求皇上彻查,还他清白。
然而本就是精心下好的套子,无论如何查,这罪名他都要背着。
没有做过的事情被套在自己头上,被指责,被异目看待,谁都受不了。
然而没有人与他同行。
向来交好的同僚囿于罪名确凿,即便不信,仍然有心无力。
孤身难挽天顷。
面对众人的指责,林尚书眼睛放空,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一句话。
力量太小,连被冤枉都辩解不了。
一心信任的君王满脸为难,在确凿的证据下长长叹气,叹的是对这个喜欢的臣子的失望,叹的是希望落空的伤心。
一群人蜂拥而上,花言巧语安慰皇上,说为了林尚书这样一个人不值得。
一边将林尚书贬低至泥地里,言语间恨不得他立刻死去。
林尚书抬眼看着那御座。
殿里掌着灯,日夜同明,那高坐御庭的天子皇袍加身,气势巍然。
面孔隐在旒珠下看不真切,明明灭灭,只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唯有两串充耳在光下分外明亮,发着温润的光。
充耳意味着帝王不能听信谗言,冕旒则意味着“视而不见”,帝王不必去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
譬如某些勾连。
林尚书忽然被刺到眼睛,他低头,揉了揉眼。
沙子又进眼里了……
再抬眼时又恢复到原来清朗清傲的模样,他脊背挺得极直,一身风骨。
“那些事情,臣一件都没有做过。”他仍是这样一句话,却已经不在意那些人会不会相信。
不相信就算了,反正自己信了。
自己就是没做过。
——
林尚书被贬官了。
从众人尊敬的户部尚书贬至岭南,做刺史。
从正二品到三品,从富裕的京城到荒僻的岭南。
跨越极广。
出手的人感慨皇上还是留心仁慈了,真正明白的人却难免心凉。
林尚书做官向来清正廉洁,大家都看在眼里,此事来势汹汹,完全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然还锤了。
更没想到皇上还信了。
真是令人唏嘘。
林府,不同于所有人想象的兵荒马乱,林府十分寂静。
寂静的十分不正常。
自接到那道圣旨之后,林尚书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谁也不搭理。
林惜白想到他之前的模样想法,颇能理解,并为之心酸。
但再心酸也要吃饭。
下人将饭放在门口,不敢出声惊扰,只殷切希望主人能自己想起来吃。
林惜白一天恨不得晃悠八百来遍,林惜南更是长坐在书房的台阶上不走,似乎跟林父杠上了。
在当晚天黑落幕确认林父仍旧食米未进时林惜白终于忍不住,直接推门进去。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烛光不时跳跃,看上去有些昏暗。
林父伏在案前,手里长笔勾勒,林惜白跑过去,才发现他是在画画。
工笔群像人物,落笔极其细腻,连第一遍勾勒都肉眼可见的用心。
一群少年跃然纸上,举杯共饮,笑的一个比一个欢快,林惜白认出其中两人一个是当今皇上,一个是她爹。
年轻版的,少年版的,意气风发的,亲近的,交好的,心有灵犀的。
正在上最后一层色,林父手极稳,极其有耐心,连林惜白进来了也不多看一眼。
仿佛眼下的画,是他唯一的珍宝。
忽然用袖子抹了把脸,林惜白轻轻吸了吸鼻子,想,这天也太热了,汗都从眼里流出来了。
林惜白没有说话,坐在一边,静静的等待他画完。
那是他的回忆,他极其珍重的回忆。
日后连回忆都不能回忆的回忆。
林父终于画好,丢了笔,手臂酸胀不可言,手指也十分僵硬。
他抬头,轻轻扭了扭酸疼的脖子与腰,却看到一言不发的小女:“你怎么在这?”
“等你一起吃饭。”林惜白把他按到椅子上,搓了搓手,给他揉脖子。
林父乐的褶子都笑出来:“哎哟,我的乖女,懂事儿了,知道心疼父亲了。”
“我一直都很懂事。”林惜白半点不心虚。
“好好好,我女儿最乖巧懂事了,天底下独一份的。”林父笑呵呵的拍拍她的手:“好啦,我饿啦,我们先去吃饭。”
林惜白走在后面,轻手合上书房的门。
饭菜被端去前厅,重新热了一遍,中午晚上两餐的,摆了满满一桌。
林父有些傻眼:“怎么这么多。”
林惜南见他没有中午那股子沉郁的劲了,歪着脑袋,故作不满道:“这肯定多啊,一天的饭菜都在这呢!”
“你们也没吃饭?”林父看了一下分量,确定不是一个人的。
“你都没来,我们怎么吃。”林惜白答的理直气壮。
林父一时愣住。
他眼眶一热,缓缓笑起来:“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跟你们说一声的。”
“错!”林惜南不满的双手拍桌,精神道:“您错的不是不吃饭不通知我们,而是你不吃饭!”
“我不吃饭会长不高,你虽然是大人,但不吃饭,也不会有好处!”
“尤其是对你这种老年人而言,坏处多多!。”
林父:“……”
林父无言的看着林惜白:“你又教他什么了。”
林惜白漫不经心的咬着薄饼卷肉,边回道:“教他怎么爱重父亲。”
“就你有理。”
扫眼一扫三个孩子,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林惜白道:“就等出发了。”
见她说话,林惜南也不顾及了,兴冲冲道:“我的也好了!”
“听说岭南蛇虫多,我还特意找人配了驱虫的药!”
林惜北也道:“我的东西不多,简单收拾一下就好了。”
至于妻儿,还是留下的好。
林父闻言道:“你不用收拾,你留下。”
林惜北一愣,就要拒绝。
林惜白施施然开口:“你走了,嫂嫂和孩子怎么办?”
林惜北顿时有些无言,他也很担忧这个,但同样不想留下:“我不在,谁来照顾你们?”
林惜白道:“我有冬儿呢,用你做什么,是吧冬儿?”
冬儿立刻表忠心道:“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姑娘!”
林惜南眼睛骨碌一转,也道:“我身边也有伺候的人,有两个呢。”
林惜北只得求助的看向林父。
“看我做什么。”林父施施然喝了一口粥,漫不经心回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照顾。”
“行了,好好在家照顾好虎崽和你妻子就行了。”
虎崽是崽崽的小名,幼崽身体弱,就要取一个威风可爱的名字。
虎崽,像老虎崽子一样顽强。
被全家人拒绝,林惜北很无奈,但只能选择留下。
即便是为了大局考虑,他们林家,还是需要在京城里留下一个人。
林惜白没理由留下,林惜南还小,只能是他。
夜深沉,星光亮。
林惜白提着灯笼回院子,走走停停,不时抬头看着天上的星。
夏日星河璀璨,天高地远,一阵风吹来,带走些许热意。
冬儿去弄洗澡水,林惜白就搬了檐下的躺椅放在院子里,而后往上面施施然一躺。
此去路途遥远,前途未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过上如此休闲散漫的日子。
身后忽然起了阴影,下一刻,身上被盖了一件薄薄的外衣,外衣很宽大,从脖子盖到她脚丫子上。
楚澈站在她身侧:“夜深露重。”
林惜白歪了歪头:“小心着凉?”
并未接话,楚澈蹲下身子,没有看她,向来平淡清冷的声音在夜里添了几丝空灵:“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林惜白故意问她。
楚澈道:“此事,是我连累你了。”
“你是来退婚的吗?”
“当然不是。”楚澈立刻否认。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现在就后悔没有早早成婚将人留下来。
“那就没事了。”林惜白淡淡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既然选择和楚澈牵扯到一起,就没打算清白退出。
唯一没想到的事情就是此事累及父亲,让他伤心一场。
坚持了几十年的信仰一朝崩塌,也不知心里该如何难受。
今夜必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皇上真是个狗东西。
“你不怨恨我吗?”楚澈轻声问她。
今日观看戏剧落幕,如同一直处在浮水当中,一边觉得她心思玲珑,定能理解自己,一边忍不住愧疚暗生。
终究是要让她吃一波苦头。
“事又不是你做的,我怨恨你做什么。”林惜白声音温润,话说的却不客气:“不要想太多。”
“真觉得愧疚就早点把楚乐按下去。”
“岭南荒僻,气候潮热,易生疟疾,尚处于未开发阶段,我能适应,我爹年纪大了,我怕他适应不了。”
“会的。”楚澈答应下来。风吹来他的承诺。
“你等我,很快。”想要彻底的摁死人,必然要先给其希望,再彻底掐灭他的希望。
林尚书的事,就是他递给楚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