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圣躲在树梢，将底下一群人的反应一一听在耳里，火光照射下，各人脸上的神色也都看在眼中，约定的时间已到，他从怀中取出那一面标志性的银质面具，支起身子，干净利落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这一下他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双脚落地时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登时惊动了这群本来就颇为警觉的玄衣卫。

“谁！”

见众人纷纷向自己望来，不少人甚至警惕地摆出了防备的架势，苏慕圣不慌不忙，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在树枝上沾上的树叶，整了整衣襟，大踏步走过去：“各位，初次见面，就是这么恭迎上峰的吗？”

苏慕圣的面具太过特别，银质面具在火堆旁更加刺目，当下就有人惊呼道：“你是银镜公子？！”

苏慕圣也不回话，直接走到火堆的正前方，目视着正对他的突然出现有些惊疑不定的众人，唇角勾出一丝笑意：“这个面具的图纹样式，玄影早就交给你们了，想来各位对我的身份应当不至有什么质疑。我原是以为，各位都是玄衣卫的老兄弟，见到大将军的弟子该是欢喜不胜才对，不过我刚刚在树上待了一会，怎么觉得，各位对我的到来，似乎颇有些别的想法？”

众人不意这位刚刚在花副尉口中，还不知在哪里兜圈子的“银镜公子”，竟然早就无声无息地绕过来玄衣卫在周边设下的卡哨，直接杀到众人聚会的核心来了，此时一个个脸上的神色都是有些微妙。他们刚刚在此地起哄，知道周围早就设下重重防守，便没过多注意到四周的环境，说出的话可不怎么好听，这下怕是都被这位“银镜公子”听了去，就是不知这位在这里待了多久，听进去多少。

见这位“银镜公子”开门见山地来上这么一句话，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刚才虽是三位校尉在辩驳，但是众人中吱声附和的也不少，却没想到他们口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当事人就在此地，还全然听在了而耳中，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话。

见众人都不做声，校尉张琦便上前一步，他身形魁梧，又统领京都玄衣卫多年，行动间就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张琦面色肃然，闻言只是向苏慕圣拱了拱手，一丝也不见被人直接闯入聚会之所的尴尬：“这位公子，军中规矩，认令不认人，您自称是大将军的弟子，我们却从未见过公子真容，请先验明身份，再说其他。”

苏慕圣略有些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位玄衣卫的首领看起来五大三粗，没想到心思却颇为细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不过军中的规矩向来如此，张琦说这话，也不算无事生非。

“不错，不愧是玄衣卫的校尉，我初来乍到，凡事自然该按规矩来。”当下苏慕圣便从怀中掏出秦若白命玄影带给他的金色令牌，抛了过去：“各位可先验一验，银镜公子的面具或者可以作假，这大将军的令牌可是假的？”

张琦一把将令牌接过，迎着火光仔细翻看，然后将令牌递给了身后的两位副尉，三人同时查验过令牌之后，张琦才恭恭敬敬地上前两步，双手将令牌交还苏慕圣：“的确是大将军的令牌无误，属下张琦，携尹都玄衣卫众兄弟，见过银镜公子！”

说罢，当先躬身行礼。

张琦身后的一众玄衣卫，也是同时躬身：“见过银镜公子！”

苏慕圣将令牌收回怀中，抬眼打量了眼前训练有素，连行礼的仪态都整齐划一的玄衣卫们一眼，等了片刻，才连忙不迭声地道：“免礼，免礼，各位都是跟随老师多年的兄弟，怎能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行礼？快快起来，该是我见过各位前辈才是！”

张琦等人纷纷直起身子，只要不是真的缺心眼，他们哪能听不出来，苏慕圣这话不过是口头客气一二，全无半分真心？

他们都是在跟随秦若白多年的亲兵，在尹都也经营多年，能活到现在，哪个不是或多或少沾惹了一些江湖中人的油滑，早就不是军中那些心无城府的愣头兵了，苏慕圣既然跟他们客气，他们自然也是连连客套，口称不敢。

双方毫无诚意地客套了一番，张琦当先道：“银镜公子一直跟随大将军在外游历，想必已经得了大将军真传，现下大将军虽未归来，但他的弟子回到了尹都，也是一样。大将军既然将玄衣卫的统率之权交给公子，公子便是玄衣卫的统率，日后若有差遣，尹都玄衣卫，必定唯君所命！”

这么痛快？　　

张琦说得天花乱坠，苏慕圣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眼中却全然没有一丝少年人骤得大权的欣喜，刚才他在树梢上敲得分明，这张校尉虽说不像花万年一般明车摆马的表现出对他的不屑，但是话里话外不经意透露出来的意思，明显对自己这从天而降的新统领不像他说出来的那般死心塌地。

旁的不说，今日的聚会苏慕圣定下的时间是戌时，若真是对自己这上峰如此恭敬，张琦绝不会掐着时间最后才到。若是自己比他还要早到，这位玄衣卫的统领才姗姗来迟，反倒闹得像是自己恭候他一般，岂不是正好给自己这个外来户一个下马威？

但是他说得客气，伸手不打笑脸人，要说比打太极兜圈子，苏慕圣从来没有怕过谁，更何况面对的是一群军中出来的糙汉子们，他有的是耐心陪他们慢慢玩，于是便也皮笑肉不笑地跟他客气：“张校尉这么说，我就放心啦，我年纪轻轻就成了一群久历沙场的好汉的统领，要不是老师信任，赶鸭子上架，我当真是自觉年轻识浅，担心诸位对我放心不下啊。不过无妨，日后大家群策群力，同心共事，各位兄弟就是我的老哥，日子久了，自然就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公子客气了，咱们玄衣卫本就是大将军的亲兵，这些年虽说大将军回来得少了，但是大将军的命令，我们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甘愿的，大将军既命公子做我们的统领，无论如何，公子的命令便如同大将军的命令一般，我们自是一体凛尊。”

苏慕圣听得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代老师传令，没有老师算无遗策的本事，这样败坏老师的名声，非要被老师一顿胖揍不可，哈哈！各位听着，日后我就算真有事要传令各位处置，那也是我自己的想法，若是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周到，也全然与老师无关，都是我自己不够周到细致，这锅我可不敢甩在老师头上！哈哈……”　　

张琦微微一笑，甚是客气地又跟他谦逊了几句。

两人有来有往，话里暗藏机锋，不时有试探之语，他们不觉得什么，一旁的花万年有些坐不住了。

在他看来，玄衣卫虽是早就脱离了军中，如今虽是还保留着军中的称呼，实际更像是一个江湖组织，但是他们始终是大将军带出来的兵，军中的汉子就应该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这个什么银镜公子显然没有学到半分大将军豪迈的气质，倒是肚子里花花肠子实在不少！

张琦大哥是玄衣卫的统领，大将军亲兵的校尉，所思所虑甚多，肚子里有些弯弯绕绕那叫理所应当，而这个银镜公子，却简直是和尹都那群不着调的纨绔子弟滑不溜手的样子一模一样，难怪回做出传闻中那些不着调的事情来！

不得不说，这人心中要是对人有了成见，即使两个人做着同样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也有着天渊之别。

见两人谦逊来谦逊去，表面上看起来彼此都甚是客气，但是分明都在相互试探，这样没完没了也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去，花万年当即插嘴道：“银镜公子，既然你以后就是我们的统领，兄弟们今天又是第一次见面，你还带着这劳什子面具做什么，何不摘下来给兄弟们认认人，日后若真是有事，也好有个照料。”

苏慕圣心中暗笑，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当即一本正经地道：“这位应当是花副尉了，早闻阁下骁勇非常，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不过花副尉，我这面具不能轻易摘下，实不相瞒，这面具下的容貌确实丑陋地紧，担心被兄弟们看到，无端被我吓坏，那可不大妙。”　　

花万年早被玄影告知了这位银镜公子的真实身份，听他胡说八道张嘴便来，分明是丝毫没将自己这群人放在眼里，当下冷哼一声：“公子若是不愿对兄弟们坦诚相待，直言就是，何必诸多借口，拿容貌丑陋这样的话来搪塞我等？更何况我们在场的都是糙老爷们，就算公子真的丑得惊世骇俗，谁又会被吓着不成？”

花万年对莫名冒出来的这位银镜公子早有成见，自然对他说的话自然也嗤之以鼻，只觉得这银镜公子实在不是一个坦荡爽快的人，满口胡言，这样的人，怎么配统领他们的玄衣卫？

苏慕圣微微一笑，对花万年这样明车摆马，心中不痛快就坦坦荡荡给他摆脸子的汉子，反而有一丝好感。

当下却不理会花万年的冷嘲热讽，回头望向张琦：“张校尉，今日我既然召集大家见面，自然也该彼此认识一下，你不给我介绍介绍玄衣卫的兄弟们吗？”

张琦这时才好似刚想起这茬，恍然道：“不错，是我疏忽了，公子，今日来次聚会的，都是尹都玄衣卫的中坚力量，那些年纪较轻资历较浅，或者执行任务不便走开的兄弟，这一回我便没有令他们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花副尉你认识了，我身旁这位是乔璧副尉，公子来前，便是我们三人一起负责尹都玄衣卫事宜。还有您身旁这位，陈才俊陈兄弟，这位是欧镇清欧兄弟，这位是汤实……”

一番介绍下来，苏慕圣表面上客客气气地一一向玄衣卫众人点头示意，心中却渐渐生出一番火气。

这张琦看似对他恭敬，实则话里话外左一句奉大将军命，右一句为大将军赴汤蹈火，摆明了在告诉他，若是不大将军下令让他统领尹都玄衣卫，这伙人压根不会将他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这也就罢了，苏慕圣初来乍到，对玄衣卫下达的命令是召集玄衣卫所有人集会，张琦不经请示，直接将他的命令打了折扣，只叫来了玄衣卫的部分人，甚至没有派人提前告知一声！何况作为尹都玄衣卫的校尉，向新上峰介绍众人，这本是应有之义，张琦初时装聋作哑也就罢了，苏慕圣既已亲自开口，他却只是向苏慕圣介绍了几句众人的名姓，根本不提及那人在玄衣卫中司职如何，有何擅长，有何功绩，就这么粗粗认了一遍人，苏慕圣听完之后还是对玄衣卫一无所知，这张琦分明便是敷衍其事！

让人更恼怒的是，张琦表面上还是对他言听计从，颇为恭敬，苏慕圣让他介绍，他就照做，苏慕圣即使心中有火，也不好向他发作，否则难免要在玄衣卫众人心中，留下一个心胸狭隘的印象，更加难以让人心服。

苏慕圣表面不露喜怒，张琦冷眼旁观，见这位公子面具下的嘴角紧抿，像是忍气吞声地吞了这口鸟气，张琦却是不经意露出一丝嘲讽笑意。

张琦统领尹都玄衣卫多年，威望甚高，可以说只要大将军和大将军身边有数的几个亲卫不回来，他张琦就是玄衣卫们的神，一呼百应！而大将军离京多年，平日里根本不会回来，就算有任务要交代，也是命人传信，可以说，这么多年尹都的玄衣卫实际上他张琦就是当家人！

任是谁，辛苦经营了多年，早已被视作自家禁脔的基业，被一个横空冒出来的人夺了过去，心中岂能不恨？他张琦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尹都的玄衣卫早就不是当年草创的时候憋憋屈屈要忍气吞声的小小亲兵，虽说玄衣卫中还数十年如一日地保留着军中的称呼，但是在他的心中，尹都玄衣卫早已不输与江湖上二流的门派，而自己就是他们的掌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