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太子燕溯，辛未确实见过，且印象深刻，未及细想，便脱口答着“见过”，又将疑惑的眼神投向袁隽，突然灵光一现，读懂了自家主子眼睛里的意思。

莫非，燕公子与齐太子长得一模一样？！二人皆为郭皇后所出，是双生子吗？没听壬申提过啊？主子怎么知道的？

辛未思绪翻飞，但自幼训练出的令行禁止的死士本能，仍让他没有任何迟疑地迅速移动身形。不过，离开前，他还是向袁隽身后瞧了一下，并再度回眼，意味复杂地看了看自家主子。

辛未知道，自己多事了。

袁隽一直能够感知到萧凌自身后传来的气息，甚至那丝迟滞也没有错过。但“背对”实在要比“面对”容易太多了。袁隽回身看萧凌，见其眉头微拧成川，双眸写着疑问，却不主动开口问她。袁隽望着萧凌纠结许久，到底还是没有为他解惑的勇气，只能底气不甚足够地解释道：“太子与燕洄交好，今其代政，燕洄却出逃了，我怕有心人……”

萧凌神色微微一黯，转眼如常，柔声对袁隽轻语：“祎然，火场这儿你帮不上，现下是去见太子？还是回府？”

袁隽突然有些恨萧凌的善解人意，如果她面对的是燕洄，对方一定会抓着她要一个说法。

而萧凌却总是选择等。

等她回信，等她回礼，等她回应。两世皆然。

袁隽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孙正、郑翔、如涌人潮，都被萧凌挡在了她的世界外面。

京中出了质子奔逃的大事，春狩草草收场。顺和帝回京不久便召袁隽入宫问话，此时距事出不过两日。

袁隽由内侍引着来到仁和殿前，久违地看见乐平公主唐迪笑着等她。

袁隽有些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唐迪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偶尔得见，也是一副相逢不相识的样子，时常连点头致意也欠奉。

今日，唐迪竟如此笑吟吟地等她上前，事出反常必有妖。

“安平，许久不见，一切可好？”见袁隽正拾级而上，唐迪当先居高临下地打起招呼。

袁隽不想搭理，四平八稳目视前方，只在行至唐迪身前时，微微点头致意，却被唐迪用话拖住。

“安平何必急着走？不聊两句吗？”

“圣上召见，不敢耽搁。”

“你入内，不过是让父皇再生一场气罢了！”唐迪向袁隽手上捧着的南门出城车马登记册努了努嘴，“今日这册子，可不好看。”

袁隽不再理会，径直向殿门处行去，身后传来唐迪高声话语，十分诛心：

“听闻，四方馆起火那日，安平你也在场，明明官舍火光冲天、浓烟密布，鸿胪寺少卿和京兆尹都以为齐质子仍被困在馆内，可你却斩钉截铁说‘燕洄没死’。呵，当真料事如神！

袁隽，你这是明知道他不会死？还是盼着他不要死？又或者，不能接受他命丧火场呢？

那日萧凌也在吧？他听见了吗？不知道他怎么想，本公主倒有些替他心疼。你这几日若还能见着萧凌，记得代我问问他，还好不好？”

守着殿门的内侍直等到唐迪将这洋洋洒洒一长篇说完，方才启开了仁和殿的大门，袁隽深深看了一眼，提步入殿。

顺和殿内，袁隽行礼后，长久等不来顺和帝叫起，只好继续跪着，隐隐约约闻出阵阵药香。又等了许久，才有大太监春和自殿上轻手轻脚而下，寻着从袁隽手中取过登记册子的机会，小声嘱咐了一句：“公主且忍着些。”

殿上极静，只听得翻阅纸张的声音沙沙，袁隽又跪半晌，仍不闻顺和帝开腔，倒等来春和的声音响起：“安平公主，陛下问您，为何强取南门出城车马登记册？”

“找线索。”

“什么线索？”

“安平怀疑，齐质子燕洄系混入赴围场参加春狩的各家车马队伍之中出的城，需要核对数字查证。”

“可曾查出什么？”

“未曾。”

“为什么？”

“陛下提前回京，各家车马回城时间也分散开了，安平入宫前，还有一十四家尚未返回，没有核对全，没有线索。”

袁隽话音刚落，殿上便传出杯盏砸落的声音，却没听见意料之中该有的那句“放肆”。袁隽疑惑，大胆抬头望了眼，心中惊骇。顺和帝满面通红却不说话，嘴角略向下不自然地撇了撇。

“公主慎言！慎行！”顺和帝身旁，春和朝她急急使着眼色。

袁隽快速垂下眼眸，应声答“是”，仁和殿内又是一阵沉寂。片刻后，顺和帝一字一吐：“可知燕洄下落？”

“不知。”

“滚！”

前后两世，袁隽头一回被斥了“滚”，心境倒还平静，依礼告退。出殿门时，唐迪依旧候在殿外，眼神中的得色，与顺和七年四月十九那天，一般无二。

从这天起，袁隽深居简出，内院都不曾踏出。萧凌似乎也忙，不再日日耗在袁府，却也每天一早到袁府应卯，蹭红姑煮的面吃。有时，萧凌还向吴庸打探袁隽几句，诸如“出不出门”“练不练枪”“吃了什么”“睡得可好”之类，十分琐碎。只是，从不要袁隽见他。

顺和八年的春狩仓促收场，会试也平淡无波。袁成终于回府，禁不住向袁隽感叹：今科人才凋敝，试卷几乎无能入眼者，再见不到韩子期那样的人才文章，不管下月殿试谁能高中，皆无甚可在意了。袁隽听闻，想起那日殿上所见顺和帝的举止状态，更对殿试和殿试结果没有半点期待。其后，宫里又传出消息，称小姜后求得顺和帝同意，停办千秋节大宴，改为坤和殿内小宴，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国事繁杂所耗甚巨，遂节俭做寿，让利家国，以作表率。但袁隽从来访的姜姝口中听来，倒觉得小姜后此番“节俭表率”颇有几分不甘不愿。

“近些日子，圣上将太子禁足在东宫，也不常见姐姐，只将乐平公主日日留在仁和殿陪伴。前两日起，更是连早朝，也由乐平公主陪着圣上一路到太和殿外。总之，古怪得很！姐姐说，那日在仁和殿内陈情，说千秋节想从简，当时圣上并不曾说什么，可第二天却让春和传旨，给姐姐戴了好些高帽子，最后就成了在坤和殿内小宴做寿了。”

袁隽独自呆在府内多日，乍听得姜姝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为小姜后打抱不平，心情反而松快很多，笑道：“许是被我带坏了吧，宁国公府姜四小姐说话也如此大不敬了。”

“在安平公主面前，我再不敬的话也说了，再不敬的事也做了，不差这些。”

“你近日见皇后娘娘时，可有听她提起过圣上身体如何？”

“公主才说我大不敬，这会儿却又拿更大的罪来套我。窥探天子圣体安康与否，其罪当诛！”

“不差这些。”袁隽瞧着姜姝神情，作怪拿她方才自己说的话来怼。

“既然公主吩咐了……”姜姝压低声音，“姐姐说，圣上在围场就曾坠马，当时身边的人不多，又惯是心腹得用的，便瞒住了。”

“可是因为知晓了燕洄出逃的消息？”

“非也。比那更早！就在春狩头一日，刚到围场安营，圣上说要骑马赏玩一圈，后来是春和亲自返回驾了马车接回皇帐的。不过，第二日春耕春狩祭仪的时候，圣上身体看着倒还好，只精神有些萎靡。质子奔逃消息传来，已在此之后。”

“这几日呢？”

“除了休沐，圣上日日都有上朝，身体应该无碍吧！”

是啊！顺和帝日日上朝，若身体抱恙，朝臣怎会看不出？再加上，虽然对外宣称太子“因病告假不朝”，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太子是因燕洄出逃一事受责难，被罚禁足东宫。若顺和帝此时在朝堂之上又显出病容病态，那二、三、四、六几位皇子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早就蠢蠢欲动了。

可那一日在仁和殿，自己明明看到顺和帝神情动作颇不自然，说话也慢，似罹患风症之兆啊！

袁隽想了想，未将此事告知姜姝，只又问了些国子学学生、考生才能表现之事。哪知，姜姝大倒苦水，说是除了先前在崇志堂见过的沧、邕、越州几位考生还算不错，其他人都很摆不上台面，还不如国子学里那些个世家出来的“假纨绔”。最后，甚至抱怨道：

“我那日是瞎眼了，还以为那个叫韩汜的不错，岂知他也仅就医药一道上有些远见真知，一旦涉及民政事务，尽只关注些鸡毛蒜皮，你想同他好好说说吧，他偏偏惯会插科打诨，十分不正经。韩大人怎会有这样的堂弟？”

“十分……不正经？”袁隽直抓姜姝话中要害关节。

姜姝却好似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只道：“是啊！我问他琼州民政，他说自小长在江州，不熟；我又问他江州情势，他反问我琼州药草，我说不知，他就说我生在琼州、长在琼州却不知琼州药草，怎能要求他这个生在江州、长半道又跑到琼州接着长的人，熟悉两州民政事务？还说，‘半道而废’指的就是他这样的，但他是被迫的，很无辜，叫我不要欺负他？！”

袁隽听了，惊得险些要拿手去托住下巴。

姜姝待要再说，瞥见秋水立于门侧，似有话禀，十分知趣地告辞。袁隽送走姜姝返回内书房，尚未扬声唤秋水，就见辛未突然出现，跪到了地上：

“主子，我无能，没追上燕公子。您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