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伏桦点头，表示肯定她的想法。
他将她送到内宫城门口。天色已晚，皇宫与禹城城的上空，浮着灿烂如锦的晚霞，映照得他们两人的面容都明亮无比，也在他们的身后拖出了光彩散乱的人影，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虚幻。
在这样凌乱虚幻的光晕中，顾伏桦望着前方的立政殿向她示意，说：“进去吧。”
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王爷还不去衙门么？”
阳光从他的身后投过来，他静立在漫天云锦般的霞光之中，用一双清湛无比的眼看着她：“夕阳灿烂，晚霞华美，想在这里再看一会儿。”
她向他行了礼，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他。
他依然站在那里，负手凝视着夕阳，如同巍峨的玉山，始终矗立在她的身后，就在一转身就可以看见的地方。
皇后所在的宫殿中，虽然也有宫阙百重，雕梁画栋，但毕竟不如正宫的宏伟气象。但皇后住进来之后，宫人们大为严谨，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一扫皇后入住时的颓势，虽然宫殿不再光鲜，但三百年的风雨却让它显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古朴典雅。
皇后果然是为了贵妃的事情找她。
她依然是当初那个倾倒众生的绝色美人。桑衿过去时，她正立在夏日夕阳的光晕中调弄着廊下的鹦鹉。桑衿站在门口，远望着她如丝绢流泻的长发，一袭素净白衣，如同水墨般的脱俗。即使桑衿站得远了，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依然为她卓绝的风姿而恍然出神。
皇后这样的女人，应该能活得非常好。即使眼前的日子似乎没有望得到头的希望，即使正坐在一艘暗夜大海上的小船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从容淡定，过自己最好的一生。
长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她一抬眼看见桑衿，便挽着杏色的披帛，搭着长龄的手臂沿着游廊缓缓向桑衿走来。
桑衿凝视着面前的皇后，她似乎心情极好，唇角微微含笑，几乎让人想不到她已经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子，更丝毫没有身在离宫的幽怨气息。
她并未在桑衿面前停下，只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到后面花园中走走。
晚霞虽已升起，但夏日热气尚且升腾。即使站在树荫下，她们也感觉到微风炎热。
所有闲杂人等都已避在后面，皇后在树荫下的石栏杆上坐下，桑衿赶紧对她说：“恭喜皇后殿下！”
皇后瞥了她一眼，问：“喜从何来？”
“小女见皇后殿下意态愉悦，容光焕发，想必不日即可回宫了！”
皇后微微一笑，说：“稍有眉目而已，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桑衿见她这样说，已经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了，便赶紧垂手恭听。
“听说皇上此次亲自指你，让你调查公主府的案件，可有此事？”
桑衿回答道：“是。但此事如今尚无眉目。”
“我不信桑姑娘出马，还会有捉摸不透的案件。”皇后含笑望着前方低垂的紫薇花枝，又轻描淡写地说，“当然，若是此案能让皇上看清贵妃的真面目，或者是牵扯上不为人知的内幕，就更妙了。”桑衿细细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不敢接话。
皇后目光流转，落在她的身上：“杨公公，你觉得呢？此案可有这样的倾向？”
“如今案件未明，小女......尚不敢揣测。”
“有什么不敢揣测的？你如果觉得为难，本宫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皇后抬手轻轻拉下前方的紫薇花枝，在眼前细细看着，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公主自出嫁之后，贵妃时常以探望女儿的借口前往，听说驸马亦从不避嫌，常杂处饮宴......”
桑衿没想到她居然会给自己提供这么关系重大的线索，不觉有点心惊，一时不敢说话。
“还有，永昌公主，最近是不是养了个面首？你若有兴趣，亦可查访一下，或许能有什么收获。”
面首......桑衿心知，皇后所指的，应该就是晋泽了。
他与永昌公主的流言，果然在京城沸沸扬扬，竟连皇后都有所耳闻了。
桑衿默然垂眼，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血潮抽搐般自自己的胸口波动而过。她竭力低声说：“小女......自会留意。”
“自然要留意，本宫看你最会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不是么？”她以花枝遮住自己的半边面容，却掩不住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桑衿，贵妃如今得意忘形，正是本宫回大明宫的最好时机。等本宫重回蓬莱殿，第一件事就是重重谢你。”
桑衿立即俯首说道：“小女不敢，小女自当尽心尽力。”
说完，她候在那里，等着皇后其他的吩咐。
但皇后却只挥了挥手，说：“下去吧，本宫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桑衿微有诧异。若只为这几句话，皇后自可遣人转告她，又何必特地召她过来？
但她也只能在心里疑惑而已。她低头向皇后行礼，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累累垂垂的紫薇花盛开在她的眼前，夕阳的最后一抹辉光染得花园金紫绚烂。
她一抬眼，看见远远的殿阁高台之上，琐窗朱户之间，有个身着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内，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她。
即使离得那么远，即使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她也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她，顺着她的额头，一路滑落到鼻梁，到下巴，到脖颈。他的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比针尖还要锐利，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在这样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甚至连手臂上都起了细细的毛栗。
而那个人看见她僵硬的身体，却忽然笑了出来。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只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的手，轻轻搭在身旁的一个透明琉璃缸上，桑衿这才发现，他的身边，放着一口直径足有一尺的圆形琉璃缸，缸内有数条小鱼游来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红色的。
桑衿看着这个人与这些鱼，只觉得一种可怕的压抑让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转过身，加快脚步，几乎逃离般走出了立政殿旁边的小花园。
她走得太急，以至于没看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不久便出现了皇后的身影。
皇后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快步离开的桑衿，低声说：“她就是桑衿，顾王爷身边那个桑衿。”
“嗯。”他随意应了一声，依然看着桑衿离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离一般。
“她对我们，真的能有什么价值吗？”皇后又问。
他笑了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声调略高，语气却低沉，透出一种令人觉得矛盾压抑的悠长韵味：“急什么？等你回宫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皇后微一扬眉，问：“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顾王爷，这样若还不能保你重回正宫，那什么人能保你？”
皇后微抿双唇，桃花般颜色的唇瓣上，因为精神焕发而显出一种艳丽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艳不可直视。
那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头观察着鱼缸中的小鱼，然后自言自语道：“哦......好像小鱼们饿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将食指放到唇边咬噬，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鱼缸中，随着鲜血的洇开，鱼缸中的那些小鱼顿时活泼泼地游动起来，围聚在血腥的来源处，竞相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伤口。
皇后站在他的身边，冷眼旁观。
那些鱼聚拢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旁，淡红色的血与艳红色的鱼，看起来就像是大团大团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觉得自己略有不适，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重新投在远处的桑衿身上。
桑衿穿着绯红的衣服，快步走到宫墙的尽头。天色渐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点朱砂，眼看着被吞噬殆尽。
有时候，桑衿真的是佩服顾伏桦。
别的不说，一个人可以什么事情都管，什么衙门都操心，什么外邦都要打交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奇迹了吧。
她这样感慨着，在户部蜷着脚嗑瓜子，拿着刚从大理寺拿过来的卷宗，想着那个案件，一边顺便陪着顾伏桦处理各种案宗。
“王知事，这是你前日撰写的律疏编注，第三十七页有一处月份出错，第十六页、第五十四页各有人名错误，你可再校对一遍。徐知事，你把蒋伟旭历年的升迁调过来，应该在存档处第一排第四间档案房第十二排架上，皇上明日早朝要擢升他，到时记得进呈御览。张知事，你明日知照程侍郎，关于史承曜调任云州刺史一事驳回，史承曜叔父昔年曾于云州犯案，依例需避讳，三年前曾任兖州刺史的梁庭芳丁忧即将期满，可任此职......”
桑衿觉得自己的瓜子真的嗑不下去了。
她捏着瓜子，默默在心里想，这可怕的记忆力，会不会连十年前某一天早上起来窗前的树上有几片叶子还记得？
不多久，户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他带着她前往工部。他即将前往蜀地，如今各衙门都有大堆的事情需要他迅速去处理完，不然离不开京城。
工部的人看见顾伏桦，顿时上下狂喜，只需上半天班却特意王爷到傍晚的工部尚书自不必说，连门口的牵马人都喜形于色。
桑衿一看见那大堆的账簿，上面满满全是赤字，顿时了解了他们的痛苦――摊上当今皇上这样喜欢营建行宫离院的人，简直是本朝工部的大不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