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三年夏季开始，李云晚上就会时常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个空旷的教室里，窗外暴雨如注，一个小女孩被逼迫在一个墙角，蹲在地上。小女孩大约五

六岁，梳了一个长长的麻花辫，个头比同龄人矮了不少，穿着夏季的校服裙。眼神里透着怯懦和委屈，紧咬着嘴唇，努力迫使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溢出来。

“说，是不是你偷的王鹤的钱？”一个身材略微有些胖的被称作钱老师的女人气势汹汹地吼道。

“我，我没有偷”，小女孩怯懦地回复。

“撒谎，你们家那么穷，哪来的十元钱？”有同学插话问。

“这是妈妈给我的这个月要交的加餐费。”小女孩解释道。

“编吧，编吧，哪有那么巧的事？王鹤丢了十元钱，你书包里刚好就有十元钱。小偷！”钱老师愤怒地大叫。

“小偷”，“小偷”，“小偷”……周围的同学一个接一个跟着喊。

小女孩被围在中间，辱骂之声充斥于耳，她再也忍耐不住，泪雨磅礴……

从梦中醒来，望着眼前被泪水打湿的枕巾，李云再一次陷入沉思。她知道这其实并不只是梦，而是她前世曾经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前世的1983年9月26日，是李云终身难忘的日子，这一日，她被老师和同学们围着骂做小偷，没有人肯相信她，不足六岁、身材瘦小的她站在那里，面对恶毒的辱骂，是那么的孤独，无助……直到妈妈蔡小菊如天神般降临，强势驱散了人群。虽然妈妈为她做了证明，可老师也只是将钱还给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跟她道歉。

这件事给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李云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活泼开朗的她，从此沉默寡言。她对老师和同学不再轻易信任。受了委屈，也不愿再辩驳，而是把它写进日记，把喜怒哀乐倾诉于笔端。

小女孩并不笨，因为她只有五岁半，又从未上过一天幼儿园、学前班，上学前一天父母才教她从一数到十，与班里已过了七岁生日，在幼儿园和学前班已学过不少知识的孩子们相比，最反应略微慢了些。钱老师便不断地在同学们面前嘲笑她。有同学为了迎合老师，谄媚地说:“老师，他们家天天出糊涂面，所以糊涂”。说这话的男孩，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八岁。

尽管李云在一年级第一学期末已适应了学习的节奏，语文考了九十八分，数学考了一百分。上了二年级后成绩已稳定在班级前三名，三年级之后，便一直蝉联两个校区本年级的第一，后来的老师对她也愈发友善，她自卑又自傲的性格却一直延续到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后，才逐渐好转。

沉默寡言、怯懦不自信的以李云上了初中后，无数次被人嘲笑，尤其是同桌钟楠，更是日日拿了缝衣针扎她，以此为乐。她很想告诉老师，却又不敢。因为同桌钟楠和王鹤一样，家境优渥，成绩优异，且能歌善舞，是老师们心目中的宠儿。她害怕历史重演。一直忍了两年零两个月，直到在一次数学课上被老师发现，才结束了她的噩梦。上高中后，因为所在的市重点重点班里，初中本班和邻班的同学占了三分之二，为了摆脱这个阴影，她让哥哥帮忙找到校长，主动申请留了一级。

虽然，多年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长大的钟楠，诚恳地向她道了歉，她也选择了原谅，可少年时被刻在心中的伤害，却永远无法抹去。

随着这一世，时间逼近9月26日，李云的心揪得越来越紧。这一世，重生的她家境优越，三岁上学，现已上四年级，被冠以“小天才”的称号，且又有“护妹狂魔”之称的三姐与她同班，形影不离，自然不会再上演那样的事，那么这个蝴蝶效应是会就此消失，还是会换个主角重演呢？

到了这一日，依旧下着雨，但却不是上一世的狂风暴雨，而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伴着秋风，给人送来丝丝的寒意。

李云有意关注了一年级二班。一上午过去，悄然无事。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暗暗嘲笑自己过度紧张。

谁知下午第一节下课，她到老师们办公室去抱他们四二班语文作业时，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嗨，没见过这样的家长，孩子犯了错，还包庇她，作伪证，硬说钱是她给孩子的”。钱老师忿忿不平得说。

“不会吧，是不是弄错了，平常看她们挺老实的”。一位女老师接话。

“肯定没错，你想想，王平的爸爸遭遇车祸过世，她妈妈一个家庭妇女，没有固定收入，靠收破烂为生，哪来的钱给她交加餐费？”钱老师语气中带着不屑。

“不是说是对方给的赔偿金吗？”另一位男老师问道。

“这你也信啊。有谁会在家庭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拿家里男人用命换来的赔偿金给孩子加餐啊？”钱老师暗笑这位年轻男老师的天真。

“人穷志短，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你看着吧，这孩子将来肯定不学好。”钱老师信誓旦旦地说。

紧跟着是一屋子人的叹息。

李云在外边听了，犹如遭到晴天霹雳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儿。类似的事还是发生了吗？李云不知道上辈子，在办公室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谈论。亦或母亲的强势令他们不敢？至少这些话没有传入她的耳朵，没有给她造成二次伤害。

王平就是她前世的好朋友平平。她爸爸刚过世不到半年，家里只有她和性格温和的妈妈相依为命。

李云觉得自己必须为她们做些什么。她推门而入，带着她前世的委屈和为王平抱不平的愤怒，向钱老师质问道：“谁说人穷就一定志短？或许王鹤撒了谎呢，亦或她的钱丢在了别处，再或者王平的妈妈，是因为怜惜孩子失去父亲，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苦着孩子呢？钱老师，我希望你能认真调查一下。”

四年级班主任宋老师，赶紧拉过自己的得意门生李云，轻斥：“这孩子，怎么跟老师说话的？注意态度。”

钱老师倒是没有跟她计较，而是笑语晏晏，“李云，你还小，家里条件又好，不明白那些穷人的想法。她们日子紧吧，看到别人的财物，恨不得据为己有。王鹤家里妈妈是法官，爸爸是咱们单位中层干部，她又是班里班长，是不可能撒谎的。”

这是什么理论，穷人就等同于小偷，富人就一定不会撒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学期末王鹤的爸妈就离婚了，王鹤转学走了。当时在整个运输公司传的沸沸扬扬，说是王鹤妈妈因长期出差在外，和他们单位一男同事产生了感情，最终越过雷池，各自离婚，重新组建了家庭。

按时间推断，这时候他们家正闹得不可开交，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没有机会问她爸妈要家餐费，虚荣心作祟，撒谎说自己钱丢了？李云不是要恶意揣测王鹤，只是觉得钱老师不应该不深入调查，就认定穷人等于小偷。为什么她就不能想想，一旦误判，可能会带给王平和家人怎样的伤害？

下一节的上课铃声已响起。李云没有时间再跟钱老师争执下去了。她只想快点放学，找到王平，给她送去自己的安慰和鼓励。

抱了作业，随宋老师回到教室，李云此生第一次漫不经心地听讲。宋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随老师和同学们坐上班车回到南郊运输公司车队。

下车后，李云往王平家跑的路上，就听到有不少人在议论，“听孩子们说，王平这孩子这么小就偷同学的钱，也不知道她妈妈怎么教育的？”“她妈妈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可不，之前我在院里晒的衣服就丢过，一直找不到小偷，现在看来一定是她妈妈偷的”，“我也丢过东西，以后不能让孩子跟王平玩，别学坏了”……

李云暗叫“不好”，加快了速度。气喘吁吁地跑到到了王平家门口，却发现大门已经落锁。透过门缝往里看，李云发现院内东西凌乱不堪，仿佛遭劫了一般。

向一好心人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在王平爸爸去世后，一些没有房子住或是家里住房紧张的人就不断向领导反映，她们母女现在已经不是职工家属，没有资格住在这儿。领导觉得王平爸爸尸骨未寒，就把母女撵走，太缺德，生生给压了下来。今儿王平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些人便自以为握住了所谓的把柄，以不能和贼一起住为由，硬生生把母女赶了出去。

李云好后悔，没能及时赶到，对她们说一句，“我相信你们”。她不知道这对惨遭冤枉、百口莫辩的母女去了哪里，今夜将如何安宿。会不会冻着，会不会饿着，会不会遇到坏人。带着失望离开的李云，期望明天能见到王平，给她以鼓励和安慰。

然而王平却再没有来过学校，不久后得到消息，王平妈妈改嫁了，王平也转学了。

李云不知道以后她们的命运会如何，前世王平是顺利长大了的。她为自己重生，带给她们的蝴蝶效应而自责，也为自己有个强势的母亲而庆幸，否则……她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