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子终于能死了。”跪在处刑台上，禹幻青麻木地感慨着。

仰望头顶碧蓝的天空，耳边回荡的是如成片飞蝗般嘈杂的议论声。面对处刑台下躁动的人海，禹幻青脑中有两种冲动在反复拉锯。

一种是把在场所有人一次过销毁掉，然后再把所有人类销毁；另一种，则是对这些渺小的存在懒得搭理。

最终，懒惰还是占了上风。禹幻青以一个哈欠结束了心理上的挣扎，在场的上万人和这个世界其他的人类在自身尚未察觉时，幸免于难。

“禹幻青！阳州苍桐郡恩信县，元太九年生人！元太二十三年入军籍，讨伐鬼族。元太二十六年升百夫长，元太三十年，阴关一役，毙敌七万，诛鬼族将军一名，勤王有功，封偏将军。始和二年，大破鬼族主力五十万，擒鬼王子，拜大将军，封长冠侯！乾坤朗朗，天恩浩荡，禹幻青本应恪尽职守，守正诛邪，然……”

“嗯。来了，开始例举老子的罪状了是吧？”听着监斩官的陈述，禹幻青不屑地想道。

跟禹幻青所想一致，监斩官接下来开始例举禹幻青在与鬼族交战中犯下的种种恶事，什么拿鬼族军队当军粮、在敌军路线上筑京观、在鬼族领地屠城等等，反正这些罪证要多邪恶有多邪恶。

监斩官当众宣读这些的目的，禹幻青心里再清楚不过，无非是上位者“卸磨杀驴”而已。但他并未申辩，因为那些也的确是事实。

这些年与鬼族的战争中，禹幻青确实动用了许多在常人看来难以接受的极端手段。这些手段，随着他与鬼族接触的越多，愈发残酷。

这些都是受鬼族邪气感染的结果。这么多年来承受鬼族邪气的侵蚀，禹幻青的意志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

听到监斩官的陈述，处刑台下围观的人们群情激奋，大家都没想到，跪在台上的那个过去被大家赞颂为英雄的男人，竟然如此残暴邪恶。

然而，也有人为禹幻青的处境感到悲伤。

一颗泪水滴落在禹幻青身边。这滴泪水，来自禹幻青边上，那名手执利剑的处刑人。

“太子，哭什么啊？太没出息了啊。”禹幻青看着台上那点泪珠的印痕笑道。

“师父，别再取笑我了。”那位处刑人强忍着悲伤抽噎道。

“注意你的身份。”禹幻青提醒道，“我可不记得我有收过徒弟。斩了我，你就是英雄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样子。”

“我算什么英雄？我知道这都是他们蛊惑父皇造成的！您才是为国家和人民鞠躬尽瘁的英雄！”被禹幻青称为太子的少年痛苦地争辩道。但这少年尽力抑制了自己的声音，没让更远的人听到。

“你专门申请为行刑人。是担心我死前还会遭受更多屈辱吗？你可不要因此去跟你父皇闹别扭啊。我是自愿被杀头的。”禹幻青警告道。

“……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替自己申辩？”太子不甘地问。

“因为我就没什么值得替自己申辩的啊。我认为我犯下的罪过，其实都足够我死一万次了。”禹幻青答道。

“可您与鬼族作战那么久，为国为民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明明是英雄，怎么能……”

“太子。”禹幻青打断太子的话，说，“我啊，觉得真正的英雄应该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济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坚守初心，不忘使命。监斩官不是已经把我的罪状都说了吗？对错要分明，不能因为做过对的事就包容错误，那只会错上加错。日后你当上一国之君，可要警惕感情用事啊。”

“穷则独善其身……”太子呢喃着，一时间无法理解禹幻青的话。

禹幻青并不意外太子的反应，因为这里面有些话是他前世所在世界的课文内容。

在与鬼族战斗的数次濒死经历中，禹幻青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虽说是“前”世，但那个世界跟禹幻青此刻所在的世界几乎完全不一样，两个世界不在一条时间线，本身不存在时间前后的关系。硬要联系的话，只能说禹幻青当前的世界科技水平并不高，文化风格更像他前世那个世界的古代。

与前世的科技型文明不同。禹幻青这一世的世界，“气”是文明的核心。无论技术还是文化，都因对“气”的认识和研究而发展着。

关于“气”，禹幻青前世的世界其实也有同类文化，但那都只限于文化层面，并未发展出什么有实际意义的技术，所以只在古代盛行。到了以科技为主流的现代社会，“气”已经沦为玄而又玄的传说和空谈。

相比前世的世界，禹幻青今生所在的世界因为“气”的实用性，则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发展路线。在这里，“气”既是能源，又是医疗手段，还是精神文明的标志，包罗万象。

由此产生的“御气术”，更是成为每个人必修的基础技能。

可是也正因为过度开发“气”这种单一的资源，带来了可怕的反噬。

那就是“鬼”。

这个世界所说的“鬼”跟禹幻青前世世界传说中那种死后虚无缥缈的幽灵有很大区别，这个世界所说的“鬼”，是受到“邪气”侵蚀产生异变的东西，有生物，也有非生物，涵盖许多种群。

变鬼的方式有许多。常见的有人或其他生物受负面刺激而变的“生鬼”；或者含冤、带恨而死的生物因邪气凝聚化成的“尸变鬼”；也有先天邪恶生而为鬼的“自然鬼”等等，花样繁多。

现在已经没人知道第一个鬼是怎么来的了。人们在乎的，主要是鬼那超乎寻常的战斗力。

被邪气侵蚀的事物会产生明显的破坏和毁灭倾向，战斗力也会因此提高很多。所以，对暴力即权力的人类而言，哪怕有迷失自我的风险，依然有人前仆后继，自甘化身为鬼。

渐渐的，越来越多鬼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鬼族”这一具备社会属性的群体，连物种都开始演变。这些鬼族在西方大陆聚集，对东方大陆的人族形成了可怕的威胁。人族不得不与鬼族进行战争。

可麻烦的是，因为常年战争，精神处于负面状态，并且会遭受鬼族的怨念诅咒，不仅人自身的正气会逐渐转化为邪气，而且人还会快速积累所杀之鬼带来的邪气，这样，杀鬼的人最后也会成为鬼。

禹幻青就是这一类人。

与西方的鬼族联军作战那么多年，目睹、参与，甚至主导了许多邪恶又残酷的战斗，如今，邪气已经深入禹幻青的骨髓，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的意志。

在斩杀鬼王后，他的意识更加失控了。如此下去，再没多久，他很可能就会成为新的鬼王。

鬼王是什么样的存在？用禹幻青上一世的常识来参考，鬼王的大招相当于一场爆炸当量一亿吨的核爆！随便一个小招的能量也足够扫灭方圆三百公里内地面一切事物。而且鬼王大招的限制条件并不严苛，只要鬼王没觉得累就能用。以鬼王的体力，连着放十次八次大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如果不是鬼王精神状态不稳定，怕误伤自己同族，不得不将自己作为压轴威慑力封印，人类早就被灭绝了。

而现在禹幻青的能力直逼鬼王，还有成为新一任鬼王的巨大可能性。统治者定不会允许这样的危机出现。

所以，禹幻青的死是必然的安排。

不过，统治者给禹幻青定罪，却跟禹幻青会不会变鬼王无关。如此安排，无非是不愿消灭鬼族的功绩让禹幻青这种“外人”占了而已。

对禹幻青而言，他甘愿封印自己力量，配合统治者处死自己的原因也很简单。除了他自己意识开始失控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御气术其中一个重要分支——望气术，与操控气脉的“御气术”相辅相成，可观天地万物之气脉，无论物种、无论生死。

通过望气术，不仅能达到类似读心的效果，其中的顶级高手，还能观察到时空因果。这个技能，虽然能通过后天的修炼达到一定水平，但要达到较高水准，只能依靠天赋。

恰巧，禹幻青属于望气术天赋最高的极罕见强者，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随着他的成长愈发敏锐，让他在战斗中常常能料敌如神，以小博大，故此，他才能在与鬼族的对决中克敌制胜。

只是，这个能力让禹幻青旗开得胜的同时，也让他感到了绝望。通过望气术，他知道了太多人性的肮脏、低劣和丑陋。这是他付出再多代价都改变、战胜不了的。

当世只有一个鬼王，禹幻青虽然已经将其斩杀，鬼族也几乎被屠灭，但禹幻青知道，以人类的尿性，没多久又会诞生新的鬼王，鬼族总会卷土重来的。

这种轮回很无聊，也很让禹幻青很矛盾。他现在有能力灭绝人类，结束人类愚蠢的轮回。但这样就违背了他守护这个国家的初衷了。虽然他自己做统治者管理人类或者搞个幻术控制人类，抑或将人类完全封印，这样能延缓人类自我毁灭的进程，但他也不是永远存在的啊，最终人类还是会毁灭掉。不管他怎么选，他都没有能力改变这一结果。

所以，对于这种无解的情况，禹幻青选择了终结自己。反正他快撑不住，要变鬼王了。这正好是个求死的契机。

“上辈子被自己为之奋斗的家庭坑死，这辈子被自己为之奋斗的国家坑死。明明已经有了毁灭一切的能力，却发现对自己来说毫无意义……我还真是窝囊啊。”回想着自己的两段人生，禹幻青自嘲地笑了。

伫立在一旁准备行刑的太子，看着跪在台上，承受着万民怒火的那个男人，心中的悲切难以言表。行刑用的刀在他手中颤抖，他实在下不去手，但又不愿由其他人来行刑。

“午时已到！行刑！”监斩官喊道。

“动手吧。给我个痛快。”禹幻青没有看着太子。他闭上眼睛，沉浸在解脱即将到来的“美好时刻”。

“您永远是英雄。”太子含泪说道。

身首异处的瞬间，禹幻青并没感到太多疼痛，但能感觉到头颅砸在地上的触感，还有围观群众的一片嘘声。

很快，他的大脑内部开始嗡嗡作响，他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全身心的负担迅速消失，不得不说，他对此十分享受。毕竟他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好感和留恋。

紧接着，一片白光将黑暗吞噬。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人都要死了，也没有视觉了，却能感受到颜色和光。

“我不会要去极乐净土吧？要真有死后的世界，我也该下地狱才对。等等……我想要的结果是完全消失，如果作为感知核心的意识没消失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啊？”禹幻青困惑着，然后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一个半透明的蓝色文本框出现在禹幻青面前，同时还响起一个机械般生硬的话：“获得属性，语言精通。”

“啥？”禹幻青看仔细了，眼前好像是一个操作界面，框的右上角还带叉的。

然而，禹幻青现在都感觉不到自己身体，也点不了那个叉啊。

可就在他想点叉的一瞬间，那个带叉的按钮居然像被点了一下，随后，那界面就缩到了他视野的右下角，变成一个不大的半透明蓝色圆点，上面写了“属性”两个字。

“什么情况？”

禹幻青想查看那小圆点，却见随着他意念一动，那圆点又展开为一个半透明的蓝色界面。

这界面朴实得甚至能用寒酸来形容。要不是正上方写着“属性”两个字，禹幻青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是干什么的。界面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栏显示着“语言精通”。

“这……游戏界面？”禹幻青有些愣神。

他上一世是个游戏策划，好不容易靠自己努力开了间游戏公司，眼看要熬出头，结果被家里不争气的人坑死了。这时他不禁琢磨着，这界面该不会是前世的执念吧？

他想看看那个“语言精通”有没有具体说明，但那个好像只是文字，没任何反应。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白光褪去，一圈灰色的古怪金属墙出现。

这些全金属的墙上参差镶嵌着一条条好似发光二极管的长条形光源，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光源是由一些奇怪的发光文字组成的。这些文字沿着特定的方向缓缓移动着，形成了这种灯光的效果。

灰色的磨砂金属墙映着白色的光，枯燥、生冷，又带着有些许科幻的味道。

禹幻青抬头看去，这圈金属墙的顶端十分深邃，纵使上方镶嵌的光源并没有间断，尽头依然缓缓被吞没在一片黑暗中。这让禹幻青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口枯井的底部正中央。

再看视野右下方，属性界面又缩成一个小圆点了，并未消失。

这时，一个有些老态的男人声音出现了。

“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勇者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