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阳当空。
高宅内,长烟孤直。
一个少年跪在宗祠前,面不改色地用小刀划破手指,以血代墨,在灰黄粗糙的契纸上写下三个字后,又按下血手印。
“林理想,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要改名吗?”
主持改名的老者须发皆白,神情肃穆庄重。
“是!”
名为理想的林姓少年脆生回答。
老者深深看了林理想一眼,而后用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喝:“焚香!拜祖!祭天!”
被血水浸湿大半的黄色契纸竟然被溢出的那点香灰点燃,瞬间被火舌吞没。
不多时,又有一股清风穿堂过,将灰烬送上高天。
随后,在族谱上,“林理想”这一名字陡然消散,被“林小远”这三字取而代之。
命格已改,天命加身。
直飞的香烟缭绕,无风自动。
隐隐有鲜血将要从少年的嘴角流出,但似被紧绷的唇所阻,迟迟没有留下。
林姓少年的眼中悠然,漾着蓝光。
与青涩的五官比起来,那双眸子看上去古井深幽。
但这双眸子的主人却不这么认为。
他没有时间。
恍惚中,天地因梵香而骤变。
他也被裹挟其中,心神犹如冽风中的烛火。
举目四望,却没有眼睛。
能感受到周身冷冽。
似乎,这方天地,只有漫无边际的风雨雷电。
这一刻,刚改了名的少年,惊觉自己变成了一根蜡烛。
自己的眼睛以及意识,竟然在一团即将被冽风吹散的烛火之中。
没有五官,思感却更为清晰。
蜡烛似乎独立于此间天地,风雨不加身。
唯独烛火不是。
少年觉得自己的身躯与灵魂,被割断了。
这一分隔,就是两个世界。
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少年当机立断,拼了命地回拢火焰,想要抱住蜡烛本身。
但那根线反而更脆弱了。
坏了!
少年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为刚才的冲动后悔。
不行!
一定要紧紧咬住那根线!
绝不能被吹散!
明明一如所知,可还是凭借着本能,维系着那点意志。
少年不知道自己杵在原地出神了多久。
在一些有心人来看,少年那张还算清秀的脸上已经满是裂痕。
说裂痕其实并不确切,但似乎又没有更合适的词来形容。
裂痕像是蛛网,却比蛛网细。
少年的容貌上并无错落的空洞,绒毛像是本就生长在裂痕之中。
待到少年在烈风中彻底定住了神,烟雾再次孤直。
世界依旧。
之前那些风雨好像都是幻觉。
少年终于松了口气。
竟然有些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撑到现在的,刚才那个不可描绘的世界中,冽风与烛火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少年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清醒过来,纯粹是因为冽风的不在意。
蝼蚁之于苍龙,估计也是这般。
少年暗自咬舌,压住了心神的疲惫,强打精神。
这一幕发生的很快,几乎只是眨眼,在外人还没来得及诧异之时,少年脸上的裂痕就已经尽数敛去。
老人手中的族谱顿时重了三分。
若不是他年轻的时候练过武,这些年来也没有太过松懈,否则此时恐怕他还真察觉不出来族谱的异常。
族谱在手掌上四平八稳的放着,老人面色不变,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主持宗族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老人不明白刚才的变化是因何而起。
只不过一介贫苦少年的改名。
这些年,增丁改名的人多了去。
也没见族谱有啥变化。
想到这里,老人认真打量着面色平静的少年。
一时寂静无声。
许久后。
老人郑重收起了族谱。
或许是起风了。
……
迈出老宅,顺利改了名的少年,偷偷咽下嘴里残留许久的血沫后,竟然笑了。
理想路遥,任重道远。
他一个都不要。
————————————
在少年改名之前,作为林理想,他确实幸福过一段时间。
自他记事起,就已经顶着理想这个名字,父母更爱叫他林小想。
记忆中,父母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小想,你现在有理想了吗?”
理想?不知道!
孩提时代,林理想的眼中有乱飞的蛾子,有长鸣的夏蝉,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外物。
独独没有理想。
哪怕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类莫名其妙的话,他仍旧只知道拍手傻乐呵。
随着时间的流逝,林理想渐渐不爱笑了。
父母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直到再也没有回来。
奶奶说,他们呀,是为了挣钱供小想上学,所以外出打工啦。
但林理想并不理解。
外面的世界,就有很多钱吗?
上学有什么好?
林理想不要,他只要父母能回来陪他。
于是,哪怕林理想被奶奶逼着去了学堂,也不务正业,心思全在明灭的油灯和扑火的飞蛾上了。
某日,林理想竟然在热闹的“之乎者也”声中睡着了。
这回教书先生可没有再忍,让他去学堂门口罚站。
就是这一日,林理想终于有了新朋友,还是活生生的人。
“你是闷葫芦,先生终于忍受不了你了吧?哈哈哈哈!”
扎着冲天辫的少年咧嘴直笑,浑然不在意他的冷脸,英俊的小脸上满是天真,揶揄道:“林理想,这名字起的,话说你有啥理想啊?”
林理想依旧板着张俊脸,无动于衷,他的眼睛还黏在刚才瞥见的蜘蛛网上。
辫子少年又伸手拽了摘林理想的胳膊,强行转过他的头。
林理想被弄得烦了,气呼呼道:“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先把你揍一顿,再揍我爹娘小半顿。”
“啧,听起来不错,但你恐怕注定要落空了,因为我比你高哈哈哈!”
少年摸了摸冲天的辫子,很是嘚瑟。
“你的理想就是长得更高?”林理想挑衅。
“我?嘿嘿,虽然也算,但不是终极理想。”
辫子少年神秘一笑。
林理想顿时来了兴趣,问道:“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呵呵!”
辫子少年冷呵,而后振臂高呼:“世界那么大!我要亲自用双眼去看、用双脚去丈量,直到测出天高地厚,再谈理想!”
如闻雷鼓,震耳发聩。
林理想愣在当场。
因父母的离去而消沉许久的林理想终于被振奋了精神。
他的双眼晶晶亮,比观看飞蛾扑火时还要耀眼。
被炽热目光盯着的辫子少年有些脸红,这些话其实是套的模板,出处来自他爹经常讲的仙人故事。
林理想没在意辫子少年的尴尬神情,追问:“世界有多大?有十个林家镇那么大吗?”
“当然有!”
辫子少年气势又起来了。
“有一百个林家镇那么大吗?”
林理想雀跃非常。
“必须有!”
辫子少年也跟着激动。
“那有一千个林家镇那么大吗?”
“恩,差不多吧!”
辫子少年摸了摸头,有些迟疑,但还是咬牙称是。
林理想忘记了蛛网。
比之受限的方寸,还是无边无际的自由更有趣。
两人聊了很久,直到被教书先生叫回学堂。
书声再次琅琅,量虽轻质却远。
圣贤不寂寞。
许久之后,林理想的奶奶惊喜地发现,教书先生好像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劝学了。
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灯下穿针引线,笑容慈祥,问:“你是有理想了吗?”
“暂时没有。”
林理想又翻了一页经书,头也不抬。
“但我可以先看看这个世界。”
夜已深,祖孙二人吹灭烛火。
仍有光明满屋。
————————————
林家镇坐落于小北山山麓地带,气候潮湿,经常有寿命干燥的老人腐朽凋零。
严冬过后,眼瞅着天气就要转暖,林理想的奶奶却在倒春寒时摔了一跤。
他还没来得及用奶奶之前攒下的钱买药,大病就如山倒。
林理想是在早上发现尸体的。
冰冷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针线和织了一半的红棉袄。
他站在床边,皱着眉头,非常平静地掰开僵硬的手指,咬断线头,把银针插到球团上。
父母离去多年,没有音讯,现在奶奶也死了。
这就是死亡吗?
看着眼前的尸体,林理想竟然感觉自己似乎并不难过。
面前躺着的尸体,除了形状,跟不远处那户屠夫杀的牛羊没什么两样。
甚至,那群牛羊在死去前,都会挣扎哭嚎。
“奶奶,你为什么不挣扎呢?”
林理想将被褥往上拉了拉,盖住老人青灰的面容。
被子并不重,但他拉得很慢。
“嗡嗡嗡——”
昨夜刚有寒风吹彻,怎么就有苍蝇了?
家徒四壁,他一个扫眼,就知道刚才的嗡嗡嗡是幻听。
林理想明白,他可不是屠夫,该让奶奶入土为安了。
他一个用力,将被子盖到尸体上,而后跑箱子低拽出件花棉袄,撕开被封死的内兜,剥离棉絮,将奶奶藏起来的七片银叶子取出。
林理想今年才十岁,怎么办才好呢?
他坐在门槛上仰着头苦想。
没有亲人,邻居冷漠。
唉,朝霞还挺好看的!
等到阳光刺眼后,林理想才拿定了主意。
思来想去林理想还是决定找那个少了半只耳朵的药铺林掌柜帮忙。
虽然那个人很凶,但之前老调皮捣蛋的辫子少年还依旧欠揍,一定程度上说明药铺林掌柜……
大人的规矩他懂。
林理想回到屋子,将奶奶的衣服穿好,然后藏起了三片银叶子。
随后,他将剩下的四片银叶子还有一小把铜钱揣进兜里,又洗了把脸,专门弄湿睫毛。
而后林理想一路跑到药铺。
当时药铺的林掌柜正瘫坐在他的大椅子上。
该怎么叫人来着?林理想有些迷茫。
“哎!”
他站在药铺门外,试探着喊了一句。
林掌柜没听见。
“哎!”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之前更大。
药铺林掌柜这回听清了,不满的回吼:“管谁叫哎呢?别吵吵,大早晨的,睡回笼觉呢!”
躺椅上的人眼睛都没睁开,就把林理想吓跑了。
倒春寒后,又下起了雪。
林理想冒着雪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半又停住了。
他想起奶奶尸体边上那件没织完的红棉袄。
许久后,他肩背风雪,站在药铺门口,又喊:“哎!林忍冬他爹!”
“边去,小心我替你奶揍你哦。”
林掌柜认出了他,凶着脸恐吓道。
“我有钱!”
林理想支起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碎银又说:“你看,我有钱!”
“啊?又买药啊,有钱就是爷,进屋吧您嘞——”
林掌柜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不买药。”
林理想摇着头,又道:“我奶奶死了,我给你钱,你替我奶奶死行吗?”
药铺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辫子少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林掌柜回瞪,辫子少年立马不出声了。
“不行。”
林掌柜冷声拒绝。
“为什么,是钱不够吗?”
林理想仰着头,问向越走越近的高大男人。
林掌柜将手伸出,林理想赶紧垫脚,将满口袋的铜钱和四片银叶子放上去。
林掌柜颠了颠,撇了撇嘴。
“够吗?”
林理想眨巴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晶莹。
“你怎么想起来替死的?”
林掌柜将钱放了回去,皱着眉问道。
林理想没想到林掌柜会问这个问题,他像是被课上点名一样,低着嗓子道:“我看书里,有人同情老牛被宰杀,花钱放生了。我有钱,林掌柜你行行好,放我奶奶生吧!”
林掌柜不置可否,眸中没有一点波澜。
“那,能请你,帮我操办后事吗?”
林理想不再恳求,又跳起来将银子和铜钱放到林掌柜手里。
四下寂静,落雪有音。
沉默许久后,林掌柜才道:“行吧,等我收拾下。”
“好!”
林理想如释重负,赶紧向自己的房子跑去,甚至没来得及跟不远处的辫子少年打声招呼。
之后的三天里,天公作美,雨雪皆无。
丧葬在林掌柜的帮忙下办得风风光光,老人最后走得也算体面。
等到林理想披麻戴孝,为老人送下了地,他才终于困倦,重重摔倒在地。
边上是新的土堆,林理想之前用来捧着或跪着的孝棒已经被横摆在坟前。
原本是白纸撕条缠绕在木棍上,现在光秃秃的,干裂的表皮一如此时林理想的心。
絮状丝条连同眼泪,一并消散在风中。
明明是什么东西都失去,已经一无所有了,可心脏还在麻木地跳动着。
干硬挺脆的枯木,一折就断。
但林理想不会,因为他早就干枯了,都不用折。
当林理想疲惫归家,并将自己抓的三把坟前土埋到屋后,大雪又至。
嘭!
他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虽然有积雪还有棉衣遮挡,他还是感受到强烈的疼痛。
生理上的疼痛让他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
唉?自己刚才,是哭了吗?
林理想错愕地摸了摸湿润的水痕。
被压抑数日的悲伤终于决堤。
他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嚎啕大哭。
泪比风雪重。